建康城,仿佛一頭從尸山血海中掙扎爬起的巨獸,在侯景刻意營造的虛假繁榮下喘息。
正月的寒風(fēng)依舊凜冽,刮過殘破的城墻和焦黑的屋梁,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然而,自朱雀門起,通往宮城的御道卻被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喧囂所覆蓋。侯景下令舉辦的“上元萬壽暨凱旋慶典”,像一層厚厚的脂粉,涂抹在這座飽受蹂躪的古城瘡痍滿布的臉上。
御道兩側(cè),新扎的彩樓歪歪斜斜,巨大的綢緞彩絳在寒風(fēng)中獵獵作響,顏色俗艷得刺眼。官軍士兵手持長戟,如臨大敵般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冰冷的目光掃視著被驅(qū)趕而來的、衣衫襤褸的“歡慶”人群。
百姓們麻木地站著,臉上擠不出半分笑意,只有深深的恐懼和饑餓帶來的蠟黃??諝庵袕浡淤|(zhì)香料焚燒的濃烈氣味,混雜著路邊凍餓倒斃者隱約散發(fā)的腐臭,以及士兵皮甲上未干的、不知來源的血腥,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屬于這座末世之城的獨(dú)特氣息。
蕭世仇和慕容飛混在入城的人流中,如同兩滴墨水滴入渾濁的河流。蕭世仇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外罩一件半舊的羊皮襖,風(fēng)塵仆仆,面容被刻意抹上了些灰土,掩去了過于銳利的輪廓,只余下一雙深邃沉靜的眼睛,謹(jǐn)慎地觀察著這座熟悉又陌生的都城。慕容飛則扮作行商,背著個不起眼的包袱,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四周的哨卡和巡邏隊(duì)。
“好一座‘太平盛世’!”慕容飛壓低聲音,語氣中滿是譏諷,目光掠過路邊一個蜷縮在墻角、氣若游絲的乞丐,“侯景這老賊,臉皮比建康的城墻還厚!”
蕭世仇沒有回應(yīng),他的目光緊緊鎖在御道盡頭那巍峨?yún)s透著衰敗氣息的宮城。那里面,囚禁著他日夜?fàn)繏斓闹x云裳。
每一次呼吸著建康的空氣,都像有無數(shù)根針扎在心上。他強(qiáng)迫自己移開視線,聲音低沉如磐石:“慶典便是機(jī)會。人多眼雜,魚龍混雜,正是打探消息、接近目標(biāo)的好時機(jī)。陳慶之、陸昭明他們,必定會在這場‘盛會’上露面?!?/p>
兩人隨著人流,艱難地穿過被彩綢和兵刃裝點(diǎn)得詭異喜慶的街巷。越靠近宮城前的廣場,喧囂聲浪便越高。
臨時搭建的巨大彩棚下,來自各地的所謂“祥瑞”和雜耍班子正在賣力表演,鑼鼓喧天,掩蓋了更多的悲泣與呻吟。穿著嶄新官袍、卻掩不住惶恐之色的官員們?nèi)宄扇?,?qiáng)顏歡笑,互相作揖寒暄,眼神卻飄忽不定,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四周。
空氣中浮動著一種緊繃的、虛假的熱鬧。
“看那邊!”慕容飛用眼神示意廣場西側(cè)一處裝飾最為奢華的彩棚。
棚下人影幢幢,被眾多官員和侍衛(wèi)簇?fù)碓谥醒氲?,正是身著紫袍、腰懸玉帶的陳慶之!他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矜持笑容,正與身旁幾位官員交談,舉手投足間盡顯新貴的得意。他身邊,跟著一個面色陰鷙、眼神如毒蛇般游移的中年文士,正是他的首席幕僚兼謀士,周先生。
周先生的目光不時掃過人群,仿佛在搜尋著什么。
而在彩棚另一側(cè),御史中丞陸昭明則顯得更為低調(diào),他并未過多與人寒暄,只是與幾位心腹低聲交談,偶爾抬眼望向?qū)m門方向,似乎在等待著什么重要人物。他身邊,一個管家模樣、神情精明的中年男子垂手侍立,正是他的心腹管家趙福。
仇人近在咫尺!蕭世仇的呼吸微微一滯,一股冰冷的殺意瞬間從心底竄起,直沖顱頂。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才勉強(qiáng)將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暴戾壓回深淵。他微微低下頭,借著整理衣襟的動作,避開了對方可能掃視過來的視線。
“沉住氣?!蹦饺蒿w的聲音如同警鐘,及時在耳邊響起,“小不忍則亂大謀。今日非動手之時。”
蕭世仇深吸一口帶著香料與血腥的冰冷空氣,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目光開始謹(jǐn)慎地在廣場上搜尋可以利用的契機(jī)。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悅耳、帶著幾分嬌憨的笑聲從不遠(yuǎn)處傳來,如同投入渾濁泥潭的一顆明珠,瞬間吸引了蕭世仇的注意。
“哎呀!你這小猴兒,再敢偷我的果子,仔細(xì)你的皮!”
只見廣場邊緣,靠近一處懸掛著各色花燈的回廊下,幾個衣著華貴的少女正圍著一個逗弄猴戲藝人的攤位嬉笑。
為首的一位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jì),身著一襲鵝黃色云錦宮裝,外罩雪白狐裘,襯得肌膚勝雪。
她梳著時下建康貴族少女流行的驚鴻髻,簪著一支點(diǎn)翠鑲紅寶的步搖,隨著她輕快的動作微微顫動,流光溢彩。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如同初春融化的山澗,此刻正因笑意彎成了月牙兒,顧盼之間,靈動非常,仿佛將這周遭的壓抑和灰暗都驅(qū)散了幾分。
她便是建康城內(nèi)新晉豪門柳家的嫡女,柳如煙。
其父柳元宗,本是地方豪強(qiáng),因在侯景攻占建康時“識時務(wù)”地率先獻(xiàn)城投誠,并獻(xiàn)上巨額資財(cái),頗得侯景“賞識”,如今官拜光祿大夫,地位顯赫。
柳如煙顯然被那靈巧的猴子逗得十分開心,纖纖玉指拈著一枚蜜餞果子逗弄著,笑聲如銀鈴。她身邊簇?fù)碇鴰孜煌瑯右嘛棽环驳纳倥?,以及幾名低眉順眼的丫鬟仆婦。她的快樂,在這座愁云慘淡的城市里,顯得如此突兀,又如此鮮活,像一幅精心描繪的工筆畫,被強(qiáng)行嵌入了斑駁殘酷的寫實(shí)背景中。
蕭世仇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
并非驚艷,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評估——評估她的身份,評估她周圍護(hù)衛(wèi)的疏密,評估她可能帶來的價值。這個看似無憂無慮、被保護(hù)在象牙塔頂端的貴族少女,或許會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突破口?接近她,就意味著能接觸到建康最頂層的權(quán)力圈子,接觸到陳慶之、陸昭明他們?nèi)粘;顒拥暮诵男畔ⅰ?/p>
風(fēng)險(xiǎn)極大,但收益……同樣難以估量。
機(jī)會稍縱即逝。
蕭世仇心念電轉(zhuǎn),立刻有了決斷。他低聲對慕容飛道:“慕容兄,你且去各處轉(zhuǎn)轉(zhuǎn),尤其是那些官員聚集之處,留意陳慶之、陸昭明他們的動向,以及侯景何時駕臨。我……去探探這邊?!?/p>
慕容飛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柳如煙一行人,瞬間明白了蕭世仇的意圖。他眉頭微皺,低聲道:“世仇兄,此女身份敏感,其父柳元宗是侯景新寵,接近她,無異于火中取栗,太危險(xiǎn)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蕭世仇的聲音異常冷靜,眼神卻銳利如出鞘的刀,“侯景的慶典,柳家小姐必是座上賓。這是最快能聽到‘內(nèi)幕’消息的途徑。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拍了拍慕容飛的肩膀,給了他一個堅(jiān)定的眼神,隨即整了整衣袍,臉上刻意調(diào)整出一種帶著些許書卷氣的溫和與恰到好處的、對慶典繁華的好奇,不動聲色地朝著柳如煙所在的花燈回廊方向走去。
他沒有直接上前搭訕,而是裝作被旁邊一個售賣精巧面塑的攤位吸引,在距離柳如煙她們幾步之遙的地方駐足。他拿起一個捏得栩栩如生的“金猴獻(xiàn)瑞”面塑,似乎饒有興致地觀賞著,眼角余光卻敏銳地捕捉著柳如煙那邊的一舉一動。
柳如煙似乎玩累了,從侍女手中接過一方潔白的絲帕,輕輕擦拭著指尖沾染的糖霜。她微微側(cè)過頭,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周圍的攤位和人群。
當(dāng)她的視線掠過蕭世仇時,微微停頓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