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東南,毗鄰渾濁秦淮河的一處廢棄染坊,成了風(fēng)暴匯聚前的最后巢穴??諝庵袕浡鴿饬叶惛牡逅{(lán)、赭石等各色染料混合的氣息,經(jīng)年累月,早已滲入每一根梁木、每一塊磚石,形成一種揮之不去的、令人微感窒息的怪味。
巨大的染缸如同沉默的巨獸,破碎地傾倒在角落,缸壁上殘留著干涸成塊狀的深色污跡。
高聳的竹制晾曬架上,朽爛的繩索如同垂死的巨蟒,懸掛著幾片早已褪色發(fā)脆、破敗不堪的粗布,在從破敗天窗漏下的、稀薄的光線里微微晃動。
潮濕的水汽從靠近河岸的墻壁縫隙中不斷滲出,在地面匯聚成細(xì)小的水流,蜿蜒流淌,與無處不在的灰塵混合成粘膩的泥漿。
這里,便是蕭世仇、慕容飛、張猛、翠兒等人選定的秘密據(jù)點——一個藏匿在喧囂市井與污濁河水之間的、被遺忘的角落。此刻,這座沉寂多年的廢墟,正被一種壓抑而灼熱的暗流所充斥。
染坊中央相對空曠處,臨時清理出一片區(qū)域。幾張不知從哪里搬來的破舊木桌拼湊在一起,上面攤著一張巨大的、由多張皮紙拼合而成的建康城地圖,墨線勾勒的街巷、宮闕、城墻清晰可見。地圖上,幾處關(guān)鍵位置被用炭筆重重圈出:陸昭明戒備森嚴(yán)的府邸、陳慶之新近掌控的羽林衛(wèi)西大營、以及侯景盤踞的皇宮核心區(qū)域。幾枚代表不同勢力的小石子,散亂地壓在地圖的邊緣。
蕭世仇站在地圖前,背對著入口處透入的微光,身影顯得有些瘦削,卻如同繃緊的弓弦,蘊含著驚人的力量。
左肩和背后的傷口被翠兒重新處理過,用干凈的布條仔細(xì)包扎,外面罩著一件寬大的灰色布袍,遮掩了傷勢。但他的臉色依舊透著失血后的蒼白,額角也因持續(xù)的疼痛和緊繃而滲出細(xì)密的冷汗。
唯有那雙眼睛,沉靜如古井寒潭,深處卻燃燒著幽暗而熾烈的火焰,那是復(fù)仇的業(yè)火,也是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正用一根削尖的木炭,在地圖上一條極其隱秘、蜿蜒穿過城西貧民窟的路徑上做著標(biāo)記——那是鄭玄遺圖中一條鮮為人知、可能直通陸府后園的廢棄引水暗渠。
“吱呀——”
沉重的、銹跡斑斑的鐵門被推開一道縫隙。
慕容飛率先閃身而入,他依舊是一副精明商賈的打扮,但眉宇間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緊隨其后,是張猛那魁梧如同鐵塔般的身影。他今日換了一件相對干凈的粗布短褂,但那柄門板似的開山巨斧依舊斜背在身后,斧刃上殘留著未能完全擦拭干凈、已然發(fā)黑的血跡,無聲地訴說著凈業(yè)寺那場血腥的遭遇。斧柄粗糙的木質(zhì)紋理,似乎還吸附著亡魂的哀嚎。
他大步流星走進(jìn)來,帶起一陣風(fēng),吹動了桌邊地圖的一角。翠兒如同他的影子,安靜地跟在旁邊,墨綠色的勁裝勾勒出矯健的身姿,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染坊內(nèi)部的環(huán)境,手中習(xí)慣性地把玩著一枚尾部帶著翠羽的鋼針。
“世仇兄!”慕容飛快步走到桌邊,聲音帶著急切,“莫遠(yuǎn)航那邊……出事了!”
蕭世仇手中的木炭猛地一頓,在皮紙上戳出一個黑點。他緩緩抬起頭,目光銳利如刀:“說!”
“他的船隊,昨日在運送一批從江南秘密購來的精鐵和藥材時,在燕子磯附近的水域,遭遇了不明身份的武裝船只襲擊!”慕容飛語速很快,眼中噴涌著憤怒,“對方顯然早有預(yù)謀,埋伏在水道狹窄處,動用了強(qiáng)弩和火油!莫家三條大船被焚毀,兩條被鑿沉!船上押運的兄弟……死傷慘重!物資盡數(shù)被劫掠!莫遠(yuǎn)航本人……他當(dāng)時就在旗艦上指揮,激戰(zhàn)中為掩護(hù)船員撤退,身中數(shù)箭,雖被親隨拼死救下,但傷勢極重,生死未卜!”
“砰!”一聲悶響!張猛那砂鍋大的拳頭狠狠砸在旁邊的染缸殘骸上,震得灰塵簌簌落下!“他娘的!又是這幫狗雜碎!肯定是陳慶之、陸昭明下的黑手!他們知道莫遠(yuǎn)航在暗中支持你,這是在斷你的臂膀!也是在殺雞儆猴!”
他怒發(fā)沖冠,虬髯戟張,如同暴怒的雄獅,低吼道:“老子這就帶人,去把那兩個狗賊的窩給端了!給莫家兄弟報仇!”
“張大哥!稍安勿躁!”蕭世仇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張猛的怒火。他放下木炭,走到慕容飛面前,眼神冰冷得如同萬載玄冰,但聲音卻異常平穩(wěn):“慕容兄,莫大哥現(xiàn)在何處?傷勢如何?可有人照料?”
“我已安排可靠的人手,將他秘密轉(zhuǎn)移到城南一處隱蔽的藥鋪救治。翠兒姑娘給的傷藥也送過去了?!蹦饺蒿w深吸一口氣,強(qiáng)壓悲憤,“據(jù)回報,箭傷主要在胸腹,失血過多,且有一箭靠近心脈,非常兇險……大夫說,就看今夜能不能熬過去了?!彼穆曇魩е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
莫遠(yuǎn)航!那個在蕭家危難之時,不顧自身安危,四處奔走試圖為自己洗刷冤屈的耿直漢子!
那個在秦淮河畔,因戰(zhàn)亂船只受損,滿臉風(fēng)霜來尋求庇護(hù)的船主!
他的身影,他憨厚中帶著堅韌的眼神,瞬間清晰地浮現(xiàn)在蕭世仇眼前。一股尖銳的痛楚和更加狂暴的殺意,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染坊中那混合著染料、血腥(來自張猛斧上)和潮濕霉味的渾濁空氣。
再睜開眼時,那翻騰的怒海已被強(qiáng)行冰封,只剩下更加幽深、更加危險的寒芒。
“這筆血債,必用血償!”蕭世仇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千鈞的重量和刺骨的寒意。
他轉(zhuǎn)向張猛,目光灼灼:“張大哥,你的怒火,我感同身受。但此刻沖殺,正中敵人下懷。陳慶之、陸昭明此刻必定嚴(yán)陣以待,等著我們自投羅網(wǎng)。莫大哥的仇,要報!但我們要報得徹底!報得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要讓他們,連同他們背后那個更大的魔頭侯景,一起,為所有枉死者陪葬!”
張猛胸口劇烈起伏,虎目圓睜,死死盯著蕭世仇。
最終,他重重地“哼”了一聲,如同悶雷,強(qiáng)行壓下沸騰的殺意,沉聲道:“好!蕭兄弟!俺聽你的!你說怎么干,俺老張和手下的弟兄們,刀山火海,絕不皺一下眉頭!”
就在這時,染坊那扇沉重的鐵門再次被推開。
這一次,進(jìn)來的是一群形形色色的人。
為首的是幾位神情堅毅、衣著雖舊但漿洗得干凈整潔的中年人,他們是城中幾家尚有良知的米行、布莊的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