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的橫征暴斂和陳慶之等人的巧取豪奪，早已讓他們不堪重負(fù)，家業(yè)凋零，心中積怨已久。

緊隨其后的，是幾位身著半舊皮甲、眼神銳利、帶著濃重軍伍氣息的漢子。他們是建康城破時被打散、不愿投降侯景而隱匿民間的羽林衛(wèi)老兵和低級軍官。他們認(rèn)得蕭世仇，更記得他父親蕭老將軍的恩義，對陳慶之這等靠構(gòu)陷同僚上位的奸賊恨之入骨。

再后面，是幾位穿著綾羅綢緞、氣質(zhì)儒雅中帶著憂憤的士子。他們是建康城破后僥幸存活、不愿與侯景同流合污的世家旁支子弟和太學(xué)博士。家國淪喪之痛，讓他們心中郁結(jié)著一股難以排遣的憤懣。

最后進來的，是十幾名神情肅殺、動作干練、裝備明顯精良于其他人的護衛(wèi)。他們簇?fù)碇晃簧碇钜隆⒚嫒萸羼?、眼神深邃如古井的老者?/p>

老者步履沉穩(wěn)，氣度雍容，雖身處陋室，卻自帶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嚴(yán)。他便是謝云裳的叔祖，謝氏家族中僅存的、在朝中尚有幾分影響力且心向故梁的老臣——謝安石。

他身后護衛(wèi)的統(tǒng)領(lǐng)，正是那位曾在陸昭明府上擔(dān)任管家、后被蕭世仇策反、提供了關(guān)鍵情報的趙福！此刻的趙福，臉上再無往日的精明世故，只有一種破釜沉舟后的決絕和凝重。

小小的染坊，瞬間被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不同身份、不同階層、懷揣著不同緣由卻同樣指向復(fù)仇與反抗火焰的人們，匯聚于此。

空氣中染料的氣息被濃烈的人氣、汗味、還有隱隱的兵刃鐵銹味所覆蓋。眾人目光交匯，有審視，有疑慮，有激動，有仇恨，最終都落在了地圖前那個臉色蒼白、眼神卻如同燃燒星辰般的年輕人身上——蕭世仇。

染坊內(nèi)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和外面秦淮河水隱隱的嗚咽。

蕭世仇緩緩走到眾人前方。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用那雙沉靜而燃燒的眼睛，緩緩掃過每一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他的目光在謝安石身上停留片刻，微微頷首致意，看到了老者眼中深沉的憂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

他的目光掠過趙福，看到了對方微微點頭示意，確認(rèn)了之前傳遞情報的可靠性。

最終，他的目光回到地圖上，停留在代表陸昭明府邸的那個沉重黑圈上。

他伸出手，沒有指向地圖，而是指向了自己左肩那被布袍掩蓋、依舊隱隱作痛的傷口。動作很慢，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儀式感。

“諸位！”蕭世仇開口了。他的聲音并不洪亮，甚至因為傷勢和連日勞累而帶著一絲沙啞，卻奇異地穿透了染坊內(nèi)所有的雜音，清晰地送入每個人的耳中，如同冰冷的鐵器刮過地面，帶著一種震撼人心的穿透力。

“看看這里。”他的手指用力按在自己的傷處，仿佛要透過布帛，將那份痛苦烙印在每個人的視線里?！叭烨?，在西郊凈業(yè)寺，一支淬毒的弩箭，差一點要了我的命。而這，只是陳慶之、陸昭明為我準(zhǔn)備的無數(shù)殺局中的一個！”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銳利，如同出鞘的利刃，掃過眾人：“他們用無辜婦孺的性命做誘餌，用假冒我未婚妻的戲子來摧毀我的心防！他們設(shè)下天羅地網(wǎng)，埋伏數(shù)十名精銳殺手，只為將我碎尸萬段！”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悲愴，“為什么？因為我蕭世仇，活著！因為我從他們一手炮制的冤獄中爬了出來！因為我，要讓他們?yōu)樽约旱淖镄?，付出代價！”

染坊內(nèi)一片死寂。

只有粗重的呼吸聲變得更加清晰。

羽林衛(wèi)老兵們攥緊了拳頭，眼中噴火。

米行東家們面露悲戚。

士子們神色凝重。

張猛胸膛起伏，鼻息粗重如牛。謝安石閉了閉眼，蒼老的臉上閃過一絲痛楚。

蕭世仇的聲音低沉下去，卻更加沉重，如同重錘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但這，僅僅是我蕭世仇一個人的仇恨嗎？”

他猛地指向慕容飛：“慕容兄的船隊兄弟，為了運送我們急需的物資，血染長江，尸骨無存！”

他的手指移向那幾位米行布莊的東家：“諸位東家的店鋪被巧立名目，盤剝殆盡！賴以生存的基業(yè)毀于一旦！多少伙計因此失業(yè)，多少家庭因此斷糧？！”

他的目光掃向羽林衛(wèi)老兵：“諸位兄弟！你們可還記得羽林衛(wèi)的榮耀？可還記得蕭老將軍的訓(xùn)導(dǎo)？如今，羽林衛(wèi)成了陳慶之排除異己、助紂為虐的爪牙！你們的同袍，有多少被構(gòu)陷下獄，又有多少被逼著向自己曾經(jīng)的同胞舉起屠刀？！”

他最后看向謝安石和那幾位士子：“謝老！諸位先生！建康城破，宮闕蒙塵，典籍焚毀，禮樂崩壞！我南朝數(shù)百年文華，難道就要在侯景這等胡虜?shù)谋┡跋?，在陳慶之、陸昭明這等奸佞的諂媚中，徹底斷絕嗎？！”

一連串的質(zhì)問，如同驚雷，在染坊中炸響！

每一句，都戳中了在場之人心中最深的痛處！

那些壓抑已久的憤怒、屈辱、不甘和對故國的思念，如同被點燃的干柴，瞬間熊熊燃燒起來！

人群開始騷動，低沉的議論聲、壓抑的怒罵聲、甚至隱隱的啜泣聲交織在一起。

蕭世仇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充滿了決絕的力量，如同出鞘利劍直指蒼穹：

“不！這絕不僅僅是我蕭世仇一個人的仇恨！這是千千萬萬被侯景鐵蹄踐踏、被陳慶之陸昭明這等奸佞壓榨、被這亂世剝奪了家園、親人和尊嚴(yán)的所有人的血海深仇！”

他猛地一掌拍在拼湊的木桌上！巨大的力量讓桌面上的地圖和石子都跳了起來！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

“莫遠(yuǎn)航莫大哥！他此刻正躺在冰冷的病榻上，生死未卜！他為了什么？為了幫助我們！為了給這黑暗的世道，掙出一線光明！”蕭世仇的聲音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帶著無盡的悲憤，“他的血，不能白流！凈業(yè)寺那些枉死的兄弟的血，不能白流！所有被侯景、被陳慶之、被陸昭明殘害的無辜者的血，都不能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