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月蹲在西跨院那株老石榴樹下時(shí),指尖正摳著磚縫里的半片銀杏葉。秋陽把樹影拉得老長,葉尖的鋸齒刮過掌心,像極了三日前林季春看她時(shí),眼角那道冷硬的紋路。
“姑娘,二太太讓您去正廳呢。”小丫鬟春桃的聲音隔著月洞門飄過來,帶著幾分怯意。這幾日府里氣氛怪得很,先是周掌柜帶著賬房先生們翻了三天賬本,后是季春英把庫房里的玉器都搬出來晾曬,連廊下的雀籠都換了新竹條,偏生沒人說為什么。
琪月把銀杏葉塞進(jìn)袖袋,拍了拍裙擺上的土。正廳里的檀香煙氣老遠(yuǎn)就飄過來,她剛跨進(jìn)門檻,就見林季春坐在上首的梨花木椅上,手里捻著串蜜蠟佛珠,周掌柜站在旁邊,手里捧著個紫檀木匣,臉色比前日更沉。
“來了?”林季春抬眼,眸光掃過她的袖口,“聽說你這幾日總往西跨院跑,那里堆著些舊物,別沾了灰?!?/p>
琪月垂手立著,指尖在袖袋里蜷了蜷:“回二太太,奴婢是想看看那株石榴樹,去年結(jié)的果子甜,想著今年能不能早些摘?!?/p>
這話半真半假。她確實(shí)常去西跨院,但不是為了石榴樹——那里是林老爺子生前的書房,三日前她趁夜進(jìn)去時(shí),在書架后摸到塊松動的墻磚,里面藏著個油紙包,包著半張泛黃的地契,上面寫著“城南十畝桑田”,落款卻是二十年前的日期,旁邊還沾著點(diǎn)暗紅的痕跡,像干涸的血。
“哦?”林季春笑了笑,佛珠捻得更快,“倒是有心。不過今日叫你來,是有件事要問你?!彼苷乒裉Я颂掳?,“把東西給她看看?!?/p>
周掌柜打開木匣,里面鋪著塊墨色絨布,放著枚羊脂玉簪,簪頭雕著朵并蒂蓮,只是花瓣處有道極細(xì)的裂痕,像被人用指甲劃開的。琪月的心猛地一跳——這簪子是季春英的陪嫁,前日她在庫房外撞見季春英拿著它抹淚,當(dāng)時(shí)還以為是不小心摔了。
“這簪子,你見過嗎?”林季春的聲音冷了幾分,“昨日庫房盤點(diǎn),發(fā)現(xiàn)它裂了,庫房的婆子說,前幾日只有你進(jìn)去取過繡線?!?/p>
琪月睫毛顫了顫:“奴婢見過,前日路過庫房時(shí),二太太您正拿著它看。至于裂痕……奴婢取繡線時(shí),簪子還好好放在錦盒里,沒敢動?!?/p>
“沒動?”季春英忽然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手里捏著塊繡了一半的帕子,帕角都被絞皺了,“我那日明明見你在庫房門口站了半晌,不是看簪子是看什么?這簪子是我母親留的念想,裂了就再也補(bǔ)不好了!”
她聲音發(fā)顫,眼眶泛紅,倒像是真受了天大委屈。琪月卻瞥見她袖口沾著點(diǎn)銀粉——那是庫房里裝玉簪的錦盒內(nèi)襯的料子,只有拿過錦盒才會沾上。
“三太太息怒?!辩髟虑バ卸Y,聲音平穩(wěn),“奴婢那日確實(shí)在庫房門口站了站,是因?yàn)槁犚娎锩嬗许憚?,怕進(jìn)了賊,又不敢貿(mào)然進(jìn)去,才在門口等了片刻。后來見是二太太您在里面,就退開了?!?/p>
這話一出,林季春的佛珠頓了頓。周掌柜咳了聲:“三太太,庫房的鎖沒被撬過,許是玉簪本身有暗紋,日子久了自己裂了?!彼聪蜱髟?,“你說聽見響動?是什么時(shí)候?”
“大概是未時(shí)三刻?!辩髟麓鸬美洌爱?dāng)時(shí)還看見周掌柜您從庫房后角門出去,手里拿著個藍(lán)布包,像是去賬房?!?/p>
周掌柜臉色微變:“我……我是去送賬本。”
“哦?”林季春瞥了他一眼,“賬房在東跨院,你從后角門走,倒是繞遠(yuǎn)了?!?/p>
正說著,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是林九安的貼身小廝,氣喘吁吁地說:“二太太,三太太,大爺回來了,說在門口撿著個東西,讓您幾位過去看看?!?/p>
眾人到了大門口,就見林九安站在石獅子旁,手里拿著個紙包,打開來是半塊玉佩,玉質(zhì)溫潤,正是林老爺子生前常戴的那塊“平安扣”,只是斷了一半,斷口處沾著些泥土。
“這是在哪撿的?”林季春皺眉。
“就在門房外的草叢里?!绷志虐蔡吡颂吣_下的土,“早上還沒有,許是昨夜掉的。這玉佩我記得老爺子臨終前給了……”他頓了頓,沒說下去。琪月卻知道,老爺子臨終前把玉佩給了林老太太,后來老太太去世,玉佩就不知下落了。
季春英臉色發(fā)白:“這玉佩怎么會在這?難道是……”
“會不會是進(jìn)了賊?”周掌柜接口,“前幾日賬房少了本舊賬,我還沒敢說?!?/p>
琪月看著那半塊玉佩,忽然想起西跨院墻磚里的地契——地契上的桑田,正是當(dāng)年林老太太陪嫁的產(chǎn)業(yè)。她袖袋里的銀杏葉硌著掌心,忽然明白過來:林季春和季春英翻賬本、曬玉器,根本不是為了查簪子,是為了找地契和這半塊玉佩。而周掌柜,怕是也摻和在里面。
林九安忽然看向琪月:“你前幾日去西跨院,有沒有見過什么可疑的人?”
琪月抬眼,正對上他的目光,那目光里沒有平日的溫和,倒有幾分探究。她低頭道:“沒見過可疑的人,只是……”她頓了頓,“前日夜里,我起夜時(shí),見西跨院書房的燈亮著,還以為是大爺您在里面。”
林九安眉峰一挑:“我這幾日都在城外莊子上,沒回府。”
這話一出,林季春和季春英的臉色同時(shí)變了。周掌柜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半天沒說話。
秋風(fēng)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琪月袖袋里的銀杏葉輕輕動了動。她知道,這半塊玉佩和那半張地契,就像玉簪上的裂痕,一旦露了頭,就再也藏不住了。而這林府的平靜,怕是要被這裂痕徹底劃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