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

《深宅》（第二章）

從正房出來時(shí)，雨勢小了些，風(fēng)卻裹著濕冷往衣領(lǐng)里鉆。林晚攏了攏袖口，青禾趕緊遞上搭在臂彎的薄衫：“小姐披上吧，仔細(xì)著涼?！?/p>

剛把衣衫攏在肩上，就見季春英的陪房劉媽匆匆從月亮門過來，看見林晚，臉上堆起笑，語氣卻帶著幾分急：“姑娘可算出來了，英姨讓我來尋您，說東廂房那間庫房的鑰匙，老爺先前說過暫由您收著，如今要找些老爺早年的舊賬本，想借鑰匙用用?！?/p>

林晚腳步頓了頓。那間庫房是母親生前放陪嫁文書的地方，母親走后，父親念她年紀(jì)小，怕季春英接手了亂了分寸，便把鑰匙交她收著，說“等晚晚長大了，自己管著母親的東西”。這些年季春英不是沒提過要“幫著照看”，都被她以“父親交代過要親自收著”擋了回去，今日怎么突然又提？

“舊賬本？”林晚垂著眼，指尖輕輕摩挲著袖口的盤扣，“我記得父親的賬本都在賬房，怎么會(huì)在母親的庫房里？”

劉媽臉上的笑僵了僵，又趕緊圓：“許是老糊涂了記錯(cuò)了？英姨說，前幾日老爺清醒時(shí)提過一句，說早年和老夫人合開鋪?zhàn)訒r(shí)，有幾本私賬藏在庫房的樟木箱里。如今老爺病著，府里開銷大，英姨是想找出來對對，看看有沒有遺漏的進(jìn)項(xiàng)，也好貼補(bǔ)家用。”

這話聽著懇切，林晚卻心里透亮。母親當(dāng)年陪嫁的產(chǎn)業(yè)里，有三間城南的鋪面，地段極好，這些年一直由季春英“代為打理”，每月報(bào)上來的進(jìn)項(xiàng)卻微薄得很。林晚私下讓青禾去打聽，才知道那三間鋪面早被季春英改成了她娘家侄女的名字，只留了個(gè)空殼子應(yīng)付賬目。她要庫房鑰匙，哪里是找賬本，怕是想偷母親留下的產(chǎn)業(yè)文書，徹底把那幾間鋪?zhàn)诱蓛簟?/p>

“可父親剛睡下，鑰匙我收在妝匣最底層，得回去拿。”林晚抬眼，語氣溫和，“劉媽先回吧，我取了鑰匙就送去正房?！?/p>

劉媽眼里閃過一絲喜色，又假惺惺地客氣：“勞煩姑娘了，英姨還在等著呢?！闭f罷便匆匆走了。

青禾等她走遠(yuǎn)了，才急道：“小姐怎么能給她鑰匙？那庫房里全是老夫人的東西，萬一英姨偷著拿了文書……”

“她要拿，總得有機(jī)會(huì)讓她拿?！绷滞磙D(zhuǎn)身往西廂房走，腳步輕緩，聲音卻冷了幾分，“她惦記那幾間鋪面不是一天兩天了，今日借著找賬本要鑰匙，若是我不給，反倒顯得心虛，落了她的話柄。何況……”她頓了頓，嘴角勾起抹淡笑，“我那妝匣里的鑰匙，可不是真鑰匙。”

青禾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小姐早換了假的？”

“去年就換了?！绷滞硗崎_房門，走到妝臺(tái)前打開紫檀木匣。匣底果然壓著串銅鑰匙，看著舊舊的，和庫房那把樣式一般無二?！罢骅€匙藏在母親留下的那只青瓷花瓶底座里，她尋不到的。”

當(dāng)年母親走后，季春英曾趁她去給祖母請安時(shí)，偷偷進(jìn)她房里翻找過，雖沒找到鑰匙，卻讓林晚記了教訓(xùn)——深宅里，連自己的閨房都未必安全，不防著點(diǎn)，怎么守得住東西？

取了假鑰匙，林晚沒立刻送去正房，反倒讓青禾端了盆溫水，坐在鏡前慢條斯理地擦手。青禾不解：“英姨還等著呢，小姐不著急嗎？”

“急什么？”林晚看著鏡中自己平靜的臉，“她越急，我越要慢。她要演戲，我便陪她演。等她拿到鑰匙，興沖沖去庫房翻找，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時(shí)，才有意思?！?/p>

果然，沒等一刻鐘，劉媽又來催了一次，說“英姨讓問問姑娘取著鑰匙了沒有”。林晚這才拿著鑰匙起身，慢悠悠往正房去。

剛走到回廊拐角，就見林季春從賬房出來，手里拿著本厚厚的賬冊，臉色不太好看?？匆娏滞恚Ｏ履_步：“手里拿的什么？”

“英姨要東廂房庫房的鑰匙，說要找舊賬本?！绷滞戆谚€匙遞到他眼前晃了晃，語氣隨意，“大哥知道那賬本的事嗎？”

林季春皺眉：“找舊賬本？我怎么沒聽說？”他頓了頓，眼神沉了沉，“英姨找舊賬本做什么？府里的賬都在我手里，她要查賬，問我要便是?！?/p>

林晚心里暗笑。林季春和季春英雖都覬覦家產(chǎn)，卻也互相提防。季春英想偷文書，林季春怕是怕她私藏進(jìn)項(xiàng)，兩人各有各的算計(jì)。

“許是英姨怕麻煩大哥吧?！绷滞硇χ驁A場，“父親病著，府里事多，大哥也辛苦。”

林季春臉色稍緩，又叮囑道：“庫房里都是母親的東西，你跟著去看看，別讓她們亂翻，弄壞了母親的遺物。”

“知道了大哥?！绷滞響?yīng)著，心里卻清楚——林季春哪是怕弄壞遺物，他是想讓她盯著季春英，別讓她私吞了什么好處。這兄妹倆，倒是把她當(dāng)成了制衡對方的棋子。

到了正房，季春英果然在廊下等著，看見林晚手里的鑰匙，眼睛亮了亮：“可算來了，快給我。”

“英姨，父親剛睡下，庫房離正房近，若是翻找時(shí)動(dòng)靜大了，怕是會(huì)吵著父親?！绷滞頉]立刻遞鑰匙，輕聲提醒，“要不等父親醒了再找？”

季春英哪里等得及，忙道：“沒事沒事，我讓下人輕手輕腳的，絕不吵著老爺?！彼焓志鸵ツ描€匙，“你年紀(jì)小，庫房里灰大，就別跟著去了，在這里陪著老爺吧?！?/p>

她是怕林晚跟著，不好動(dòng)手腳。林晚心里明白，卻故作乖巧地點(diǎn)頭：“也好，那英姨小心些?！?/p>

季春英接過鑰匙，立刻叫上兩個(gè)膀大腰圓的婆子，急匆匆往東廂房去了。林晚站在廊下，看著她們的背影，眼底掠過一絲冷意。

青禾湊過來：“小姐真讓她們?nèi)チ?？?/p>

“不去怎么知道她要做什么？”林晚轉(zhuǎn)身回屋，“去，悄悄跟著，看看她們翻了什么，記下來?！?/p>

青禾應(yīng)聲去了。林晚坐在父親床邊，看著他蒼老的睡顏，心里五味雜陳。父親年輕時(shí)也是個(gè)精明的商人，母親在世時(shí)，他對她也算疼惜，可母親走后，他續(xù)弦娶了季春英，對后院的事便漸漸不管了。他或許知道季春英和林季春的算計(jì)，卻總以“家和萬事興”搪塞過去，連帶著對那些突然冒出來的“子女”，也只是含糊應(yīng)對。

可他終究是父親。林晚輕輕替他掖了掖被角，心里暗下決心——不管這深宅里有多亂，她都要守住母親留下的東西，也要守住這個(gè)家最后一點(diǎn)體面。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傳來“哐當(dāng)”一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摔碎了。緊接著是季春英氣急敗壞的聲音：“不可能！怎么會(huì)沒有？再仔細(xì)找找！樟木箱都打開！”

林晚站起身，走到窗邊掀開簾子一角。只見季春英站在庫房門口，臉色鐵青，兩個(gè)婆子正慌慌張張地從庫房里出來，手里空空如也。

“英姨，怎么了？”林晚故作驚訝地走出去。

季春英看見她，眼神里閃過一絲怨毒，又很快掩飾過去，強(qiáng)笑道：“沒什么，許是記錯(cuò)了地方，沒找到賬本?！彼涯谴勹€匙往林晚手里一塞，“鑰匙你收著吧，等老爺醒了我再問問他?！闭f罷便帶著婆子氣沖沖地走了，連腳步都忘了放輕。

林晚握著那串鑰匙，看著她的背影，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

青禾這時(shí)從假山后繞出來，走到她身邊低聲道：“小姐，她們把庫房里的箱子都翻遍了，尤其是老夫人那只樟木箱，鎖都被撬了，里面的舊衣裳、書信扔了一地，就是沒找著文書。英姨氣得把箱子都踹了兩腳?！?/p>

“撬了鎖？”林晚眉尖微蹙，隨即又舒展開，“也好，省得我再找機(jī)會(huì)做手腳?！?/p>

她轉(zhuǎn)身往庫房走，青禾趕緊跟上：“小姐要去收拾？”

“嗯?！绷滞硗崎_庫房門，一股樟木混合著塵土的氣味撲面而來。母親的樟木箱被扔在地上，鎖扣斷了，里面的東西散落一地——有母親年輕時(shí)穿的蘇繡裙，有她親手寫的書信，還有林晚小時(shí)候畫的畫，被婆子們踩得滿是腳印。

林晚蹲下身，慢慢撿起那些東西，指尖拂過母親娟秀的字跡，眼眶有些發(fā)熱。

“小姐，英姨太過分了！”青禾紅了眼，“咱們?nèi)ジ嬖V老爺！”

“告訴父親又能怎樣？”林晚把東西放進(jìn)箱子里，聲音平靜，“他病著，未必有力氣管。就算管了，季春英一句‘一時(shí)心急’，也就過去了?！彼D了頓，把箱子扶起來，“但這筆賬，我記下了。”

她站起身，目光掃過庫房角落。那里有個(gè)不起眼的陶罐，里面裝著母親生前腌的梅子，如今早已干硬，卻一直沒舍得扔。她走過去，輕輕搬開陶罐——罐底壓著塊松動(dòng)的地磚。

林晚彎腰掀開地磚，下面是個(gè)小小的木盒。她打開木盒，里面放著幾疊泛黃的文書，正是母親那三間鋪面的地契和賬本。

“真鑰匙果然藏在這里?！鼻嗪趟闪丝跉?。

“這只是一部分。”林晚把文書放回木盒，重新蓋好地磚，“母親當(dāng)年還留了些銀錢在外面，由她的陪房張嬤嬤看管，季春英她們不知道?！?/p>

她之所以敢把假鑰匙給季春英，就是因?yàn)樵绨阎匾臇|西轉(zhuǎn)移了地方。母親教過她，守東西不能只靠一把鎖，得藏得讓人心甘情愿放棄尋找，才算穩(wěn)妥。

“那接下來怎么辦？”青禾問。

“等?！绷滞碜叱鰩旆?，鎖上門，“等季春英下次再動(dòng)手腳。她這次沒找到東西，定然不死心，定會(huì)再想別的法子。到時(shí)候……”她嘴角勾起抹冷冽的笑，“我就讓她偷雞不成蝕把米?！?/p>

雨徹底停了，天邊透出點(diǎn)微弱的光。林晚站在廊下，看著院里被雨水洗得發(fā)亮的芭蕉葉，心里清楚——這場爭斗，才剛剛開始。她偽裝了這么多年的“不爭”，是時(shí)候該讓某些人知道，她林晚，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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