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長安，雨水比往年更稠一些。

連綿數(shù)日的細雨剛歇，天空依舊是一塊沉甸甸的鉛灰色磨盤，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西市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行人匆匆，車輪碾過積水，濺起細碎的泥點。

兩側(cè)店鋪早早支起雨篷，招幌濕漉漉地垂著，唯有各色香氣——胡餅的焦香、脂粉的甜膩、藥材的清苦——交織混雜在一起，頑強地穿透潮濕的空氣，勾勒出這座帝國都城獨有的繁華與生機。

“濟世堂”藥鋪就縮在西市一個不算起眼的角落。門面不大，黑底金字的匾額被歲月侵蝕得有些暗淡，卻擦拭得干干凈凈。藥香在這里變得純粹而濃郁，絲絲縷縷地從門內(nèi)溢出，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外間的喧囂與浮躁稍稍隔開。

店內(nèi)，一個穿著半舊青色衣裙的少女正踮著腳尖，費力地將一層新采收的草藥鋪展在竹匾里。她身量未足，顯得有些單薄，動作卻異常沉穩(wěn)利落。指尖拂過葉片，檢查著干燥程度，偶爾拈起一小片放入鼻尖輕嗅，神情專注。

“寧夏，前日炮制的姜，可都收好了？”里間傳來一個蒼老卻溫和的聲音。

被喚作寧夏的少女手下未停，應(yīng)聲道：“師父，都收在陰涼處的陶罐里了，密封著，錯不了?！?/p>

老醫(yī)師杜仲捋著胡須踱步出來，看著徒弟一絲不茍的樣子，眼中流露出滿意。一年前，他在城外亂葬崗附近撿回這個奄奄一息、渾身是傷的女孩兒時，并沒指望她能活下來。誰知她不僅挺過了鬼門關(guān)，沉默寡言地留下來打雜，更展現(xiàn)出對藥材近乎天生的敏銳和極強的學(xué)習(xí)能力，心性更是沉靜得不像個十幾歲的孩子。就好像……她心里憋著一股巨大的、必須活下去的力量。

“嗯，仔細些好。藥之一物，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倍胖倭?xí)慣性地念叨著，“對了，方才永寧坊的張嬸來回話，說她家男人用了你給的艾絨，老寒腿這幾日松快多了，直夸你呢?！?/p>

寧夏——或者說，夏檸，只是微微彎了下唇角，算是回應(yīng)。那笑意極淺，未達眼底。她的眼眸深處，似乎永遠凝著一層化不開的濃霧，沉靜得令人心驚。

夸贊？若在一年前，太醫(yī)令夏府千金夏檸精于藥理的名聲，曾引得多少世家夫人交口稱贊?？赡切└∪A贊譽，連同那個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自己，早已在那場潑天大火和血色屠戮中，焚燒殆盡，碾落塵埃。

她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貼身藏著一個硬物。半張薄薄的、邊緣已被摩挲得發(fā)毛的桑皮紙，上面是父親夏青臨絕筆匆匆寫下的幾味怪異藥材和殘缺的煉制手法。

那是夏家滿門七十三口鮮血浸透的唯一線索。

“進獻毒藥，謀害賢妃，意圖不軌。”

這十二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日夜灼燙著她的心神。父親一生醉心醫(yī)道，仁心仁術(shù)，怎會謀害宮妃？夏家忠心耿耿，又何來不軌之心？

那夜火光沖天，鮮血染紅了府邸的每一寸石板。母親拼死將她推入密道，父親在最后關(guān)頭塞給她這半張藥方，眼神絕望而急切，嘴唇翕動，卻被喊殺聲淹沒。她只記得父親最后的口型，似乎是——“活下去，查……”

她僥幸逃出，如同陰溝里的老鼠，躲藏奔逃，直到被杜師父所救?；麑幭?，藏身于這市井藥鋪，一邊舔舐傷口，一邊如饑似渴地吸收著一切可能助于復(fù)仇的知識。市井醫(yī)藥雖不如宮廷太醫(yī)精妙，卻更龐雜，更詭奇，更貼近人間百態(tài)。

她必須弄清楚，這半張藥方究竟意味著什么？它為何會讓父親那般驚恐？它與夏家的滅門慘禍，又有何關(guān)聯(lián)？

“寧夏姐姐！”一個半大少年氣喘吁吁地跑進藥鋪，打斷了夏檸的沉思。是隔壁書畫鋪學(xué)徒阿生，平日經(jīng)常幫濟世堂跑腿送藥。

“怎么了，阿生？這般慌張。”杜仲問道。

阿生撫著胸口，臉上帶著些微的驚懼：“杜老先生，寧夏姐姐，出、出事了！就那個……那個住在延康坊，以前在哪個衙門里做過書吏的劉管事！死了！說是昨夜突發(fā)急癥，沒熬過去！”

夏檸鋪藥的手猛地一頓。

延康坊劉管事？她記得這個人。大約十天前，他曾來濟世堂抓過治療風(fēng)濕的藥，當(dāng)時還唉聲嘆氣地抱怨，說因為以前在上官手下做過的一件虧心事，近來總是心神不寧，夜不能寐。夏檸當(dāng)時并未在意，市井小民，誰沒有些煩惱。

“急癥？”杜仲皺起眉，“何種急癥如此兇險？”

“不知道呢，傳話的人說得可嚇人了。”阿生壓低聲音，仿佛怕被什么聽見，“說是昨晚還好好的，半夜突然慘叫一聲，然后就……沒氣兒了。臉孔扭曲，眼睛瞪得老大，像是見了極可怕的東西！坊正都驚動了，說是……像是被活活嚇?biāo)赖?！?/p>

被嚇?biāo)赖?？夏檸的心輕輕一跳。一個心神不寧、夜不能寐的人，突發(fā)急癥暴斃，死狀驚恐。

太過……巧合了。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厲色，繼續(xù)著手里的活計，仿佛只是聽了一樁無關(guān)緊要的市井閑談。只是那拈著藥草的指尖，微微收緊了些。

雨后的長安，藥香彌漫。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似乎也隨之悄然散開。

第一樁離奇的死亡，已悄然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