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走后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杜仲才提著藥箱回來，花白的鬢角沾了些許汗意。

“師父?！毕臋幱先?，接過藥箱，狀若無意地問，“鄰鋪陳老板的風(fēng)寒可要緊？”

“不妨事，積勞受寒，開了劑發(fā)散的方子。”杜仲捋了捋胡須，目光掃過柜臺，“方才可有病人來？”

“來了一位抓藥的，取了活血化瘀的方子便走了。”夏檸語氣平淡，低頭整理著藥箱里的脈枕銀針，“瞧著像是衙門里的人?！?/p>

杜仲“哦”了一聲，并未多問。長安城里衙門眾多，小吏們來抓個藥再尋常不過。他走到水盆邊凈手，忽又想起什么，回頭道：“對了，方才回來時，瞧見兩個面生的人在斜對過的茶攤坐著，不像常來西市的，倒一直望著咱們鋪子方向?！?/p>

夏檸舀水的手微微一頓，水流平穩(wěn)地注入盆中?！霸S是等人吧。”她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

“興許是?！倍胖俨粮墒郑帜钸镀鹚幉牧罆竦氖拢瑢⑦@點小插曲拋在了腦后。

夏檸的心卻并未放下。裴衍剛走，就有生面孔在附近徘徊？是沖他來的，還是……沖濟(jì)世堂？

她借著懸掛藥囊的時機，眼角余光飛快地掃向街對面。茶攤邊上，確有兩個穿著粗布短打的男人坐著，一人側(cè)對著這邊，一人正好望過來，目光相撞的瞬間，那人極快地扭過頭，端起茶碗啜飲。

動作快，卻透著一股不自然的生硬。

不是裴衍的人。裴衍身上那股子冷硬沉肅的氣度，是浸到骨子里的，而這兩個，更像街頭常見的耳目打手之流，刻意低調(diào)，卻藏不住那股混跡市井的粗糲感。

是誰的人？為何盯著這里？是因為劉管事妻子來過，還是……因為裴衍方才的到訪？

她不動聲色地退回柜后，心里將那根淺灰線頭和裴衍身上可能沾染的紫粉過了一遍又一遍。線頭質(zhì)料不凡，裴衍身份特殊，這兩者都與劉管事的死透著蹊蹺。如今又多了不明的窺視者。

這潭水，越攪越渾了。

午后，夏檸尋了個由頭，說要去東市那邊的藥材行看一批新到的黃芪。

她并未立刻去東市，而是拐進(jìn)了西市縱橫交錯的小巷里。她對這一帶極熟，穿堂過弄，腳步不快，卻總能恰巧避開人流最密集處，偶爾駐足在某個賣繡品或舊書的攤子前，目光卻借著挑選的姿勢，掠過身后。

那兩個人果然跟了上來，隔著一段距離，裝作閑逛，眼神卻黏得緊。

夏檸心下冷笑，繞進(jìn)一條專賣竹器藤編的窄巷。這里攤位擁擠，通道狹窄，挑著長竹竿的貨郎和抱著成捆藤席的工匠來回穿梭，極易遮擋視線。

她快走幾步，在一個堆滿新編笸籮的攤子后一閃身，迅速解開外衫的系帶，將一件早備在布囊中的灰藍(lán)色半舊坎肩套在外面，又抽出一條同色布巾包住了頭，順手從攤上拿了頂寬檐舊斗笠扣在頭上，扔下幾文錢，壓低帽檐，混入幾個正與攤主討價還價的婦人之中。

那兩人追進(jìn)巷子，目光急掃，顯然失去了目標(biāo)，臉上露出些焦躁，比劃著分開兩頭尋找。

夏檸趁著他們轉(zhuǎn)身的間隙，從另一頭快步走出，匯入主街人流，很快便將那兩人甩脫。

她并未放松警惕，又繞了幾條街，確認(rèn)再無尾巴，才轉(zhuǎn)向真正的目的地——位于布政坊的一處僻靜院落。

這里住著她父親的一位故交，曾任太醫(yī)署博士的秦老先生。夏家出事后，舊交大多避之不及，唯有這位秦老，因早年致仕，又性情孤直，尚能暗中聯(lián)系。夏檸知曉其中風(fēng)險，非必要絕不登門。

院門緊閉。她叩響門環(huán)，三長兩短，停頓，再兩短。

許久，門才開了一條縫，露出秦老蒼老警惕的面容。見到是她，微微一怔，迅速讓她閃身進(jìn)去。

“你這孩子！怎敢此時過來！”秦老壓低了聲音，帶著責(zé)備，更多的是擔(dān)憂。院內(nèi)藥草萋萋，一如往昔，卻透著一股門庭冷落的蕭索。

“秦伯伯，有緊要事請教?！毕臋幫嗜窝b，神色凝重，顧不上寒暄，直接取出那兩個小瓷瓶和桑皮紙包，“您看看，可認(rèn)得這些東西？”

秦老見她神色，知事態(tài)嚴(yán)重，引她進(jìn)入書房，關(guān)緊門窗。他先拿起那沾了泥污的瓷瓶，對著光仔細(xì)看了看，又嗅了嗅，搖頭：“污水浸染，氣味雜陳，難辨究竟?！贝吹缴Ｆぜ埨锬屈c微乎其微的淡紫色粉末時，他的臉色驟然變了。

他取過一枚銀針，極小心地蘸取了一點粉末，移到燭火上微微一燎。

一股極其細(xì)微、幾乎難以捕捉的甜澀氣味逸散開來，轉(zhuǎn)瞬即逝。

秦老的手猛地一抖，銀針“當(dāng)啷”一聲掉在桌上。他臉色發(fā)白，眼中是無法置信的驚駭：“這……這東西你從何得來？！”

“伯父認(rèn)得？”夏檸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幻夢紫！”秦老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劇烈的顫抖，“宮中秘檔里曾有過零星記載，前朝禁藥！早已失傳！相傳是以幻夢藤為主料，輔以數(shù)種罕見毒花，經(jīng)特殊秘法煉制而成……其粉末呈淡紫，遇熱則散極微甜澀之氣……”

他猛地抓住夏檸的手臂，枯瘦的手指用力得幾乎掐入她肉中：“吸入此粉，不致立刻昏迷，但會心神恍惚，易受暗示，若于睡夢中吸入，則會引動心底最深恐懼，編織噩夢，驚悸而亡……且……且事后極難查驗，宛如急癥！”

夏檸渾身冰涼。

劉管事夜聞怪味，沉睡不醒，驚懼暴卒……所有線索，瞬間嚴(yán)絲合縫！

“此物陰毒無比，早已禁絕！怎會……怎會重現(xiàn)于世？！”秦老驚疑不定地看著她，“檸兒，你究竟卷入何事？！”

夏檸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心緒：“伯父可知，此物可能由何人掌控？”

秦老頹然坐下，緩緩搖頭：“不知……但能持有此物者，絕非尋常之輩。其煉制之法詭秘，所需藥材珍稀難尋，非大權(quán)勢、大財力不可為……你……”他眼中憂色更濃，“聽伯父一句，若與此物沾邊，速速遠(yuǎn)離！絕非你能觸碰！”

遠(yuǎn)離？夏檸指尖掐進(jìn)掌心。家破人亡之仇，如山血海，如何遠(yuǎn)離？

她收起瓷瓶紙包，神色恢復(fù)平靜：“伯父放心，我省得。今日之事，萬勿對他人提起?！?/p>

秦老深知她性子，嘆口氣，重重叮囑：“千萬小心！近日長安頗不太平，似有暗流涌動，你……保全自身為上！”

夏檸辭別秦老，從后院小門悄無聲息地離開。

回到西市，已是夕陽西斜。那兩人早已不見蹤影。

她剛踏進(jìn)濟(jì)世堂，阿生又氣喘吁吁地跑來，這次臉上沒了之前的興奮，反倒有些發(fā)白。

“寧夏姐姐！又、又死了一個！”

夏檸心頭猛地一緊。

“這次是……是東市署的一個錄事！姓趙！也是昨晚沒的！說是……說是突發(fā)惡疾，口吐白沫，沒救過來！”阿生聲音發(fā)顫，“可、可坊間都在傳，說這趙錄事……以前……以前跟劉管事是同衙門的舊識！”

夏檸站在原地，夕陽的余暉將她的影子拉得細(xì)長。

劉管事。趙錄事。同衙門舊識。

幻夢紫。

冰冷的殺機，如同這暮色一般，無聲無息地籠罩下來，精準(zhǔn)地?fù)湎蛞粋€又一個目標(biāo)。

她聞到了空氣中彌漫的、那甜澀而致命的幽香。

下一個，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