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靜坐在妝臺前,身上只披了一件單薄的雪白中衣。
一頭柔軟的烏發(fā)散落,乖順地垂落于腰際。她的鬢間斜簪了一朵赤紅如血的雙生花,搖曳的燭光將她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她伸出瘦得突出骨節(jié)的手指撫摸著猩紅的花瓣,動作輕柔,一下又一下。
末了,鏡中人緩緩牽起嘴角,一個詭異而違和的笑,出現(xiàn)在那張慘白無血色的臉上,一瞬間,竟形如鬼魅。
笑容剛剛蔓延,那張慘白的臉陡然僵住,在剎那間宛如變成了一張毫無生氣的面具。隨即,那張臉上的肌肉又有了細(xì)微的活動——笑容慢慢隱沒下去。
宋玖在一片朦朦朧朧的昏沉光影中悠悠轉(zhuǎn)醒。
下一刻,一股濃烈嗆鼻的熏香脂粉味撲面而來,甜膩得讓她幾欲作嘔。
她只覺陣陣眩暈襲來,心頭方才涌起的惡心尚未褪去,此刻交相錯雜,滋味可想而知。
宋玖抬手支額,屏著呼吸按壓太陽穴,倒果真起了些作用。須臾,待眩暈感微微和緩,眼前亦隨之漸漸清明起來。
鏡中人原本空洞的眸中泛出好奇和冷靜的光。
盞盞五彩琉璃燈,燈影縹緲斑斕,如皓月繁星,華光璀璨,襯得寢殿宛若天上宮室。
層層紗幔垂地,香幾上的瑞獸香爐輕吐蘭煙,奢華之中又帶著一股慵懶又甜膩的頹靡之感。
宋玖目光在那只正徐徐升騰蘭煙的鏤空白玉香鼎上駐留片刻,毫無疑問,那惱人的熏香便是自此處逸出。
宋玖斜坐著,向前傾了傾身,看向面前那面精致的琉璃鏡。
鏡中映出一張素白的臉,未施粉黛,面容輪廓猶顯青澀,帶著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氣。她微微蹙眉,細(xì)細(xì)打量著這具陌生容顏。
少女生得一副小家碧玉的相貌,細(xì)眉杏目,櫻唇微翹,膚色透著股趨近病態(tài)的蒼白。中人以上之姿,稱不上絕色,但勝在清秀。
燈火葳蕤,映得她眉間那枚以朱砂繪就的赤色花鈿泛著詭艷的綺麗,無端為眉眼平添幾分顏色。
宋玖撫摸著自己瘦削的下巴,眉頭越皺越深。
她站起來,發(fā)覺身上這件中衣并不怎么合身,腰身愈顯松垮,袖口也蓋過了指尖。她斜眼睨鏡子,看到了一張擰著眉,寫滿了不耐煩的臉,嚇得她登時舒展了眉頭。
這具身體不明身份的原主太瘦了,瘦得讓人難受。古往今來,人們都信奉豐腴一些的女人更有福氣,按照老一輩的說法,這張臉是一副薄福短命相。
宋玖憶起她曾在書中讀到過教人看面相的方法:口為壬葵北方中,唇若丹朱勢要長,齒白細(xì)多齊更密,自然平地做公王。她帶著挑剔和審視的目光再度瞥向鏡中少女,真真是一樣不占。
燈花淌成潭影,一點余燼從干涸的燈盞中爆開,在燈盞周圍散落,一眼看去,像一朵細(xì)碎的花。宋玖托著下巴,靜靜看著眼前殘燼,瞳眸映著燭影的光,如漆黑夜里灼灼烈火。她著實費解,思緒飄忽不定。正愣神際,一道驚雷炸在耳畔:“師尊,您醒了?飲些茶潤潤口吧?!?/p>
宋玖微微一驚,聞聲回首,驚詫地注視著眼前悄無聲息忽然現(xiàn)身的人。
這是名少年,面相略顯刻薄,勉強算得上清俊。他一襲若雪素衣,衣上刺繡精致,在胸口攢成一簇栩栩如生的白蘭,凝著細(xì)細(xì)碎光。此刻其臉上正堆滿笑意,許是笑意過盛,竟無端生出絲諂媚的討好意味。
宋玖回過神,低眉斂了目光,面上淡然依舊,掩在袖袍下的五指卻不自覺捏緊,內(nèi)心如掀起驚濤駭浪,愈發(fā)愕然。
這是誰?這是哪里?她什么時候干過奪舍這種事了?
不對,更不對。她一介身無靈力的普通人,何來能力奪舍?
大腦飛速運轉(zhuǎn)間,方才端茶的少年見她遲遲未答,遲疑片刻,試探開口:“師尊,這是南屏新運來的佳茗,聽聞色味俱佳,入口生香。弟子已將之沏好,您要嘗嘗看嗎?〞
被他這么一說,宋玖倒真覺得有些口渴,嗅著茶香幽幽,她不自覺探出了手。
剛剛觸上茶盞,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如被火舌?到一般,猛地把手縮了回來。
眼下不明情況,還是不要放松戒備的好。她本能地保持著警惕心。
誰料這番動作卻把那少年嚇了一跳,他驚得手一抖,茶盞都險些沒端穩(wěn)。好在他反應(yīng)迅速地及時穩(wěn)住,這才避免了一場茶水四濺的慘劇。
饒是如此,他抬眼看向宋玖?xí)r,眸中也沒有一絲不滿或嗔怪,只是有些許不解之意,聲音也帶上幾分困惑:“師尊?”
宋玖略感歉疚地扯了扯嘴角,指向身側(cè)木案,訕笑一聲:“我不渴,你先放那兒吧?!蹦巧倌挈c點頭,并未多說什么,轉(zhuǎn)身依言將茶盞輕輕擱在那張青木案上。宋玖的目光始終跟隨著他,片刻不離地盯了好一陣,那少年感受到后腦勺上傳來的那道灼灼視線,條件反射般地脊背發(fā)涼,他渾身肌肉緊繃,僵硬的一點一點扭過頭去。
他垂眼看著腳下地面,似妄圖避開那道目光。吞咽了幾下口水,緊張得聲音都微微變了調(diào):“師尊…是還有什么…吩咐嗎?”
宋玖覷了眼他微微翕動的雙唇,心道奇怪,自己剛才也沒做什么出格的事,緣何此人一副生怕被她吃了的模樣?她略一思忖,隨即揚起一抹大大的自認(rèn)為無比燦爛的笑容,沖他勾了勾手指,眉眼彎彎道:“這么拘謹(jǐn)做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你,來,過來點?!?/p>
豈知那少年聞言,匆匆抬眉飛速地瞥了眼她,剎那間,目光有片刻的呆滯,下一瞬,那空空蕩蕩的迷茫碎裂,轉(zhuǎn)而被一片驚惶取代。他非但沒有上前,反而像見了鬼一般,踉蹌著后退了數(shù)步。
宋玖怔了怔:“……”
她默默收回手,一陣無言,屋內(nèi)陷入一種詭異的沉寂。
那少年方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驚覺自己方才違令,渾身一個激靈,咬緊牙關(guān),鼓足勇氣向前邁了兩步。
這一切悉數(shù)落入她眼中,宋玖眉梢微挑,神色稍顯古怪,心底隱約明白了什么。
她抿了抿唇,欲活躍氣氛般調(diào)笑道:“問你個事,你們修……你平時走路都沒聲嗎?”
少年聽她輕快的語調(diào),明顯詫異了一瞬,隨后那根緊繃的心弦終于微微松動下來。他仰臉看過去,只見暖黃的燭影下,她的眉眼顯得十分乖巧,燈花映在她彎起的眸中,像兩輪小月亮。
卸去濃艷妝容后的少女,不復(fù)往日恣意跋扈的凌厲,笑意融在眉眼里。是他,乃至其他所有人從未見過的模樣。
少年呆了一下,眸光微閃,原來自家?guī)熥鸬拈L相……竟是如此軟糯可愛。
宋玖澄澈的目光對上他的眼眸,干干凈凈,果真尋不出半分慍色。他的心徹底落回腹中,膽量也大了起來,終于想起回答她的問題。他沉吟半晌,神色間流露出幾分躊躇,隨即微垂眼簾,隱藏起眼底異樣,緩緩開口:“師尊,您忘記了?這是您曾經(jīng)親口吩咐過的?!?/p>
他每個字都吐露的小心翼翼,尾音仍帶著微不可察的輕顫。
他清楚的記得,那個雨夜。夜色如墨傾灑,轟隆隆的雷聲猶如野獸的咆哮,大雨傾盆,嘩啦啦的聲響宛若萬馬奔騰,蕭疏的枯枝萎靡著,低垂著,在狂風(fēng)肆虐下嗚咽。有個倒霉的門生前去稟報要事,他緊隨其后候在門外。他耳力好,一窗之隔,里屋內(nèi)的一切細(xì)微動靜聽得一清二楚。他聽見那名門生浸滿雨水的靴底踩著門檻邁進,發(fā)出“吱呀吱呀”的動靜,掩蓋過了層疊床幔后女子虛弱的咳嗽聲。他靜靜候在窗檐下望著雨幕,莫名心神難寧。不承想,接下來發(fā)生的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渾身血液倒流,隨著那門生最后一個齆齆的音節(jié)落下,一切都在瞬息之間,一聲無不凄厲的慘叫劃破四周靜寂,硬生生鉆進他的耳孔,可也在霎時間,便戛然而止,只余下耳畔回蕩著的嘩啦啦的雨聲,湮沒了所有。
那聲音太可怕了。
若非他親眼目睹那名門生進去,自此又再未曾在霽月觀中見到過他,或許真的會把那聲讓他至今回想起來仍毛骨悚然的慘叫當(dāng)成一個錯覺。無數(shù)日日夜夜,他這么希冀著幻想過??赡峭硭沧蔡与x后,濕透泥濘的外衫提醒著他一切都真實發(fā)生過。此事成了他揮之不去擺脫不掉的夢魘。
他對宋云錦的畏懼追根溯源,便是自那時起開始的。
宋玖自然不知他所思所想,左等右等等了許久,也沒盼來下文。她心生訝異,目光細(xì)細(xì)掃過他的面龐,心中暗暗琢磨他話里的意思。
少年蒼白著臉,嘴唇緊抿。宋玖見他神情很有幾分不對,伸手在他眼前晃晃,疑心自己又說錯話了。
她又欲插科打諢,卻被打斷——忽覺背后涼颼颼的,朔風(fēng)透著刺骨的寒意,她冷的打了個寒戰(zhàn),拂袖轉(zhuǎn)身。
外間,兩扇門扉輕啟,須臾,層層曳地紗幔被撩起,一人側(cè)身踱至近前。
來人一襲雪衣鶴氅,其上綴著幾許未散的瑩澈霜雪??礃幼樱饨鐟?yīng)當(dāng)是一片天寒地凍。
那人兀自頷首一禮,抬眸掃過二人,旋即低眉斂目,無不謙遜,無不恭敬地拱手道:“宗主,他沒撐住,現(xiàn)已昏死過去,您意下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