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盡頭的廟很舊,朱漆門掉了大半,門楣上"無憂"二字卻還清晰,只是碑漆褪成了淺灰,像蒙著層千年的塵。織織站在門口時,風卷著香灰掠過腳踝,粉裙角沾了點白,倒讓她想起夢里老槐樹的落瓣。
她是揣著那片黑羽來的。自那天夢醒后,窗縫里的羽毛就再也沒被風吹走,指尖一碰竟帶著點涼,不像普通的羽。同學說她瘋了,勸她別總揪著個夢較真,可她夜里總聽見孩子哭,哭得人心頭發(fā)緊——只好尋到這古鎮(zhèn)深處的老廟來。
廟門沒鎖,輕輕一推就"吱呀"響。院里就一尊石佛,佛前供著半盞殘燭,一個穿灰袍的老和尚正蹲在佛前掃落葉,背影佝僂得像株枯竹。
"無憂大師?"織織放輕腳步走過去,聲音發(fā)顫。來的路上聽鎮(zhèn)人說,這老和尚在廟里住了快百年,沒人知道他叫什么,只因門楣上的字,都喚他無憂。
老和尚慢慢回頭,臉上布滿皺紋,眼睛卻亮得驚人,掃過織織時頓了頓,又落在她攥緊的手上——那片黑羽正被她捏在掌心。
"你來了。"他開口,聲音啞得像磨砂紙擦過木桌,卻沒半點意外。
織織撲通一聲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時指尖都在抖:"大師,我是怎么了?我總做同一個夢...夢里有個穿黑衣服的男人,拿剪刀刺我脖子,還有烏鴉叫,孩子哭..."
老和尚沒接話,只拿起佛前的銅鈴搖了搖。"叮"的一聲脆響,院里的風忽然停了,香灰落在地上,竟聚成了小小的圈。
"你原本是天上的仙子。"他緩緩說,目光掠過織織蒼白的臉,"織云的仙子,名里帶個'織'字,倒和現(xiàn)在的名字合了。"
織織渾身一僵,掌心的黑羽像生了刺,扎得皮膚疼。
"可你被妖怪算計了。"老和尚繼續(xù)說,掃落葉的掃帚放在腳邊,"那妖怪附在凡人身上,哄他說你是仙,留著能養(yǎng)出帶仙根的孩子。你信了凡人的情,又護著孩子的命——孩子是無辜的,你是仙子,手里不能沾凡人的血,更不能看著稚子枉死。"
他頓了頓,聲音沉了些:"你為了孩子,把神力渡給他們續(xù)命;為了不殺那被附身的凡人,甘愿被鎖在柴房。可妖怪要的就是你的神力,孩子吸了太多仙元撐死了,凡人也被妖氣啃得沒了本心,反倒恨你入骨。"
織織的眼淚忽然往下掉,砸在蒲團上,暈開一小片濕。夢里柴房的冷,孩子的哭,還有牛郎紅眼睛里的恨,忽然都有了緣由——原來不是她瘋了,是那些痛太真,刻進了魂里。
"到了千年,書都是普通人寫的。"老和尚看著石佛的臉,語氣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他們聽著傳說編故事,哪里知道柴房的鎖、樹洞里的剪?現(xiàn)實還是要看的——你現(xiàn)在是大學生,22歲,沒有前世的記憶,這是你的劫。"
"神仙犯錯,到凡間受苦。"他抬眼看向織織,眼睛里映著殘燭的光,"你違了天規(guī)私配凡人,又因護著凡人折了神力,本就該墮入輪回。能留著這副身子活到壽終正寢,已是天恩——不得上天庭,不能再恢復(fù)法力和記憶,哪怕生老病死,玉帝和天道都不會管。"
最后幾個字落地時,天忽然暗了。不是烏云遮日的暗,是像被墨染了似的,連殘燭的光都縮成了一點??椏椔犚婎^頂傳來"轟隆"一聲,不是雷,是某種東西碎裂的響。
老和尚忽然笑了,皺紋里都漾著釋然:"說了不該說的話,終究是要遭天譴的。"
織織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見老和尚的身體開始變透明,像被風吹散的煙?;遗巯然?,接著是手腳,最后連頭都成了淡影——連一聲痛哼都沒有,就這么憑空消失了,連點香灰似的渣都沒剩下。
院里只剩石佛、殘燭,還有織織手里那片忽然變燙的黑羽。
風又起了,卷著香灰往門外飄??椏椆蛟谄褕F上,眼淚還掛在臉上,卻忘了哭——原來她不是做了場恐怖的夢,她是活在一場醒不了的劫里。
門楣上"無憂"二字在暗里泛著冷光。她忽然懂了,這廟叫無憂,可世上哪有真的無憂?尤其是她這樣的人,連記起過往的資格都沒有,又談何無憂?
黑羽燙得厲害,她下意識松開手,羽片落在蒲團上,竟慢慢燃了起來,火光藍幽幽的,映得石佛的臉忽明忽暗。
織織看著那點藍火,忽然想起夢里牛郎說的話——"他們才不管你疼不疼"。
原來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