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風中還帶著未散盡的寒意。都城萬家燈火漸次熄滅,唯有城西漢子坡深處的車騎將軍府,依舊有一盞孤燈,固執(zhí)地亮在書房窗口。
燈下,凌不疑卸去了白日里的玄甲,只著一身墨色深衣,指尖按著眉心,試圖驅散連日巡防帶來的疲憊。但他緊蹙的眉頭,并非全因身體勞累,更因那蝕骨焚心、日夜不休的仇恨與謀劃。
輕微的腳步聲自身后響起,幾乎微不可聞。
他沒有回頭。
整個將軍府,能不經(jīng)通傳、悄無聲息接近他書房的,只有一人。
一只素白的手端著一只白玉盅,輕輕放在他案幾的一角,避開了那些攤開的兵簡輿圖。盅里是溫熱的藥膳,散發(fā)著淡淡參香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草藥苦味,是他多年來慣用的安神方子。
“時辰不早了,將軍該歇了。”聲音清潤溫和,像山澗溪流,能悄然撫平人心頭的躁郁。
凌不疑終于抬眼。
許知禾就站在燈影闌珊處,穿著一身藕荷色的簡單衣裙,未施粉黛,墨發(fā)只用一根木簪松松綰起。她身姿挺拔,既有習武之人的利落,又有醫(yī)者的沉靜氣質。眉眼不算極美,卻十分耐看,尤其那雙眼睛,清澈明亮,總是帶著一種安靜的、不易察覺的關切。
“嗯?!彼麘艘宦?,聲音是慣常的冷冽,但尾音里有一絲極難捕捉的緩和。他端起玉盅,一飲而盡。溫度恰到好處。
許知禾沒有多言,接過空盅,拿出隨身帶的素凈手帕,自然地替他拭去唇角一點藥漬。動作熟練而坦然,仿佛已經(jīng)做過千百遍。
凌不疑沒有動,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允許自己有這樣片刻的、完全不設防的松懈。她是多年前他從戰(zhàn)場尸骸里撿回來的孤女,是他深不見底的黑暗人生里,唯一意外捕獲的一縷微光。
她懂他深入骨髓的痛,懂他壓抑的恨,也懂他冰冷外表下所有的無法言說。她從不問,只是用她學的醫(yī)術調理他滿身的舊傷新痕,用她安靜的陪伴告訴他,這世上還有一人,無需言語,便與他同在深淵。
他深愛她。
但這個認知讓他心臟抽緊,比舊傷發(fā)作時更痛。他身負血海深仇,前路唯有刀光劍影,生死未卜。他這樣的人,憑什么去擁有這樣干凈的光?靠近她,只會讓她被自己的黑暗吞噬。
他必須將她藏起來,藏在最安全的陰影里。
許知禾收拾妥當,抬眼見他目光深沉地看著自己,里面翻涌著她熟悉的痛苦與克制。她心尖微酸,卻綻開一個極淺卻溫暖的笑容,仿若不覺。
“今日聽聞,圣上又在宮中提及將軍的婚事了?!彼Z氣平常,像在說一件尋常公事。
凌不疑眸光一凜,瞬間恢復了那個冷硬莫測的車騎將軍。他視線轉回案上輿圖,手指無意識地劃過都城某處坊市。
“嗯。文帝心急?!彼D了頓,聲音聽不出情緒,“程家……四娘子程少商,近日似乎頗多趣聞?!?/p>
許知禾安靜地聽著。她知道他并非真的對程少商感興趣,而是在評估“程家”這個選項。程始將軍軍功起家,家世簡單,在都城中立場相對中立。而那位程四娘子,據(jù)說自小被祖母苛待,生存不易,養(yǎng)成了幾分桀驁不馴的聰明勁兒。
一個完美的、用來吸引所有人目光的“靶子”。
一個……可以保護她許知禾不被推至風口浪尖的屏障。
許知禾垂下眼眸,掩去眼底一絲復雜的情愫。有心疼,有理解,也有一閃而過的、屬于女子本身的微澀。但她很快將那點澀意壓下。她早已決定,無論他選擇什么樣的路,她都會跟著。
“程娘子……聽聞是個鮮活明烈的人?!彼p聲道,聽不出喜怒。
凌不疑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從她平靜的臉上看出些什么,最終卻只是淡淡道:“明日宮中夜宴,你隨我同去?!?/p>
這不是商量,是告知。他需要她在身邊,唯有她的氣息能讓他在這令人窒息的權謀場中保持片刻清醒。同時,這也是他計劃的一部分——讓她以“遠親”的身份,偶爾出現(xiàn)在人前,反而更不易惹人猜疑。
“好?!痹S知禾應下,沒有絲毫猶豫。
窗外傳來打更的梆子聲。
“我去看看給陛下準備的藥材是否備齊?!彼龑ち藗€借口,斂衽行禮,悄聲退了出去,體貼地為他留下獨處的空間。
書房門輕輕合上。
凌不疑的目光從輿圖上移開,落在方才她站過的位置,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那抹淡淡的藥香。他袖中的手緩緩握緊,指節(jié)泛白。
復仇之路漫長且孤冷,但他并非獨行。只是他必須將唯一的光,深深藏匿。
而他不知道的是,退出門外的許知禾并未立刻離去。她靠在冰冷的廊柱上,仰頭望著天際那輪清冷的孤月,輕輕嘆了口氣,那口氣在春寒中化作一團白霧,很快消散不見。
都城的棋局,因天子催婚,即將再起波瀾。而她那顆早已系于一人之身的心,也將隨著他的落子,步入這璀璨星漢之下,無人可見的驚濤駭浪之中。
---
(第一章 完)
下一章預告: 宮中夜宴,程少華初露鋒芒,凌不疑冷眼旁觀心中定計,而低調隨行的許知禾,其寧靜通透的氣質,卻意外吸引了袁慎和三皇子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