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畫皮

蘇國公府的青磚影壁在晨光中泛著冷光，每一道磚縫都藏著林舒前世的記憶。她跟在蘇靖遠身后，素白裙裾掃過青石板，每一步都踏在記憶的刀尖上。

“姑娘這邊請?！碧K靖遠側(cè)身引路，目光仍膠著在她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探究，“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林舒?！彼暼粑脜龋讣饩局鴼埰频囊陆?，“草木舒卷的舒?！边@名字她取得巧妙——既合了如今林將軍侄女的身份，又暗合了她前世名字中的“淑”字音韻。

蘇靖遠腳步微頓。他記得妹妹蘇淑的名字，是母親取自“淑人君子”——

“好名字。”他喉結(jié)滾動，推開偏廳的花梨木門，“姑娘先在此稍候，我讓人取些衣物來?！闭Z氣是自己都未察覺的溫和。

門扉合攏的剎那，林舒臉上怯懦盡褪。

她踱到東墻那幅《雪獵圖》前——這是蘇靖遠十六歲初獵時皇帝親賜的。指尖撫過畫中少年飛揚的眉梢，最終停在獵物咽喉處那道箭痕上。

狠、準、絕不留情。

就像他下令處死親妹時一樣。

廊外突然傳來環(huán)佩急響。林舒迅速退回椅中，恢復(fù)那副受驚模樣，手中卻悄悄將一枚藥丸碾碎在袖口——那是她從土匪身上搜來的迷魂散，能讓人心神恍惚。

“砰”的一聲，蘇婉如推門而入，身后跟著端托盤的丫鬟。那托盤上放的正是林舒前世的舊衣，袖口還沾著干涸的血跡。

“林姑娘好手段?！碧K婉如冷笑，“才一刻鐘就讓我大哥親自去取首飾頭面?！彼室饽闷鹨患狙牧_裙，“這衣裳姑娘穿著肯定合身?！?/p>

林舒起身行禮，紗袖“無意”帶翻茶盞。滾水潑在蘇婉如裙擺上，她驚呼后退，正撞上進門的蘇靖遠。

“鬧什么？”蘇靖遠扶住林舒，目光掃過蘇婉如濕淋淋的裙裾，“婉如，道歉。”

蘇婉如難以置信：“是她燙我！”

“民女不是故意的...”林舒揪著蘇靖遠的袖角，淚珠懸在長睫上欲落不落。袖中藥粉隨她的動作飄散，淡淡異香彌漫開來，“世子莫怪蘇姑娘，定是民女方才說錯了話...”

蘇靖遠嗅到那香氣，眼神有瞬間恍惚。他沉下臉：“婉如，去祠堂跪著。”

“大哥！”蘇婉如尖叫，“為了個來歷不明的——”

“拖出去！”

侍衛(wèi)應(yīng)聲而入。蘇婉如被強行帶離時，死死盯著林舒頸間——那里不知何時多了條紅繩，墜著一枚半玉璜。

那是蘇淑出生時父親親手戴上的長命玉！她明明親眼見它隨尸體入土的！

林舒撫著玉璜垂淚：“這是家母遺物...方才說起母親早逝，蘇姑娘便動了氣?！彼桃庾層耔谥讣廪D(zhuǎn)動，露出背面那道鮮為人知的刻痕——一個極小的“淑”字。

蘇靖遠瞳孔驟縮。他認得這玉璜——另一半月前才從妹妹尸身上取下！他下意識摸向自己胸口，那里正貼著屬于他的那半塊。

“令堂她...”他聲音干澀，“是何模樣？”

林舒抬眸，淚珠滾落：“都說民女眼睛像母親，是一雙...含情目。”她故意加重最后三字，每個字都像針扎進蘇靖遠心里。

蘇靖遠猛地后退半步。

記憶轟然洞開——六歲的小妹窩在他懷里，指著母親畫像奶聲奶氣說：“淑兒也有含情目，將來要嫁像爹爹一樣的英雄！”

“你母親可曾...”他幾乎喘不過氣，“提過京城舊事？”

林舒忽然劇烈咳嗽，蒼白的臉泛起異樣潮紅。她暗中用指甲掐破舌尖，一縷血絲從唇角滲出：“世子見諒，民女自小有心疾...”身子一軟向前倒去。

蘇靖遠慌忙接住。懷中人輕得像紙，微敞的衣領(lǐng)下可見心口處一道淺疤——正是蘇淑當年為救他留下的箭傷位置！他指尖顫抖地撫過那疤痕，連形狀都一模一樣。

“傳府醫(yī)！”他打橫抱起林舒沖向內(nèi)室，“快！”懷抱收得那樣緊，仿佛要將這失而復(fù)得的溫熱軀體烙進骨血里。

穿過垂花門時，林舒的紗袖拂過廊下金絲籠。籠中畫眉突然凄厲尖叫，撞得羽翅紛飛——那是蘇淑生前最愛的鳥兒，此刻正發(fā)瘋般撲向籠邊，像要抓住她的衣袖。

就像那日土匪寨里，她撞在籠柱上的聲音。

錦帳沉香繚繞，府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脈：“姑娘是憂思過甚又染風寒，需好生靜養(yǎng)...”他暗中瞥了眼世子異常緊張的神情，又補充道，“切忌情緒激動，否則心疾易發(fā)。”

蘇靖遠揮手屏退眾人，獨自坐在榻邊。少女在昏睡中蹙眉囈語：“哥哥...別丟下我...”

他鬼使神差地撫向她眼角淚痣。指尖觸到肌膚的剎那，林舒忽然睜眼。

四目相對，她眼中水光瀲滟：“世子...”卻不著痕跡地偏頭避開他的手，“民女怎配...”

窗外忽起喧嘩。管家急叩門扉：“世子爺！國公爺回府了，正往這邊來！”

蘇靖遠霍然起身。父親若見到這張臉...

榻上人卻突然揪住他衣角：“民女怕見生人...”淚珠滾燙落在他手背，“求世子別丟下我一人...”指尖悄然將更多藥粉抹在他腕間。

腳步聲已至廊下。門扉洞開時，蘇靖遠正坐在榻邊，將瑟瑟發(fā)抖的少女護在身后。藥力讓他心跳如鼓，某種強烈的保護欲壓倒理智。

“成何體統(tǒng)！”蘇國公厲聲呵斥，卻在看到林舒面容的瞬間僵住。

檀木珠串“啪嗒”散落一地。

“柔娘...”他踉蹌上前，枯瘦手指伸向林舒臉龐，“是你回來看我了嗎？”眼中竟泛起癡狂的淚光。

林舒在蘇靖遠身后微微顫抖，唇邊卻掠過一絲無人察覺的冷笑。

看啊父親，你當年為攀高枝逼死的發(fā)妻，如今借尸還魂了。

而這只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