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內(nèi)，只剩下兩人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我癱倒在地，渾身肌肉不受控制地痙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仿佛被撕裂的經(jīng)脈。新吞噬的力量如同不甘的困獸，在體內(nèi)左沖右突，冰冷的疫氣與《噬元功》的煉化之力激烈交鋒，手臂上那藍綠交織的詭異紋路灼熱刺痛。

斜對面，玄夜靠著石壁滑坐在地，肩頭傷勢徹底崩裂，暗紅的鮮血已浸透大半邊衣袍，觸目驚心。他（是的，此刻我已明確知曉他是男性，那略顯低沉壓抑的喘息聲與之前刻意偽裝的清冷音調(diào)略有不同）的面具下，唇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我們像兩只被困在陷阱里、瀕死的野獸。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每一秒都伴隨著母親微弱卻穩(wěn)定的呼吸聲，那是支撐我保持清醒的唯一支柱。

必須做點什么。無論是為了母親，還是為了這該死的、僅剩一百八十七日的性命。

我嘗試調(diào)動那微薄得可憐的、《龜息訣》殘存的內(nèi)息，試圖梳理體內(nèi)狂暴的能量，卻收效甚微，反而引得氣血一陣翻涌，喉頭涌上腥甜。

“咳……”我忍不住咳出一口淤血，感覺稍微順暢了些。

對面的玄夜似乎被這動靜驚動，他艱難地抬起頭，面具下的目光落在我咳出的那口顏色發(fā)暗的血液上，眼神微微一凝。

“你……”他開口，聲音比之前更加沙啞虛弱，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斷然，“……不想死得更快，就別再妄動真氣。相柳疫氣混雜他人修為，豈是那么容易煉化的？”

我沉默地看著他，沒有回答。道理我懂，但坐以待斃絕非我的風格。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沉默片刻，另一只未受傷的手顫抖著伸向自己腰間的皮囊，摸索了好一會兒，才取出一個僅有拇指大小、色澤黝黑的小玉瓶。他用牙齒咬掉瓶塞，從里面倒出一顆同樣漆黑、卻散發(fā)著奇異清涼氣息的藥丸。

“夜族的‘清源丹’，”他喘息著解釋，語氣帶著一種復(fù)雜的意味，“能暫時穩(wěn)定你體內(nèi)駁雜的氣息，壓制疫氣反噬……但只是壓制，無法根除?！?/p>

他屈指一彈，那枚藥丸便精準地滾落到我面前。

我看著地上那枚小小的丹藥，沒有立刻去撿。天上不會掉餡餅，尤其是在這詭異莫測的世界。

“代價？”我沙啞地問，目光銳利地看向他。我不信他會無緣無故幫助一個剛剛還兵刃相向、甚至可能成為他工具的人。

玄夜似乎愣了一下，隨即發(fā)出一聲極輕的、近乎自嘲的嗤笑，牽動了傷口，讓他又是一陣壓抑的咳嗽。

“代價？”他重復(fù)了一遍，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的嘲弄，“代價就是……你若現(xiàn)在死了，或是徹底被疫氣吞噬變成怪物，誰陪我去堵即將再次裂開的封??？誰去對付藥王門那些雜碎？”

很現(xiàn)實的理由。聽起來無懈可擊。

我不再猶豫，撿起那枚丹藥放入口中。丹藥入口即化，一股清涼之意瞬間涌向四肢百骸，雖然無法完全平息那股狂暴的力量，卻像在燃燒的烈火上覆蓋了一層薄冰，暫時遏制了它的蔓延，劇痛也減輕了不少。手臂上藍綠紋路的灼熱感漸漸消退。

“……多謝?！蔽业吐暤馈o論出于何種目的，這藥確實暫時幫了我。

他沒有回應(yīng)，只是重新閉上眼睛，似乎在努力調(diào)息，壓制自己的傷勢。

石室再次陷入沉默，但氣氛卻微妙地緩和了些許，不再是純粹的戒備與絕望。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我感覺恢復(fù)了些許氣力，至少能夠勉強坐起身。我看向依舊昏迷的母親，又看向角落里那堆夜族儲備的物資。

我艱難地挪動過去，取了一個皮囊水袋和一小塊用油紙包著的肉干。先是小心地給母親潤了潤嘴唇，然后自己灌了幾大口冷水，又強行咽下那堅硬如石的肉干，補充著體力。

做完這一切，我拿著另一個水袋和一塊肉干，走到玄夜面前，遞給他。

他睜開眼，看了看我手中的東西，又看了看我，沉默了一下，還是接了過去。他用沒受傷的手艱難地喝了點水，對肉干卻搖了搖頭。

“你的傷，”我看著他那依舊在不斷滲血的肩頭，“需要處理。”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傷口，語氣淡漠：“疫氣所傷，尋常藥物無用。只能以自身修為慢慢逼出疫氣，再……”

“但失血過多會死?！蔽掖驍嗨?，語氣同樣平靜，“死了，就沒法去堵封印了?！?/p>

他再次沉默，面具下的目光閃爍不定

我沒再等他同意，轉(zhuǎn)身從那堆物資里翻找起來——感謝夜族完備的儲備，我找到了一卷干凈的麻布和一小罐嗅起來帶著清苦氣味的黑色藥膏。

我拿著東西回到他面前，蹲下身：“可能會有點疼。”

他身體似乎僵硬了一瞬，最終還是沒有拒絕，只是微微偏過頭，露出了受傷的肩頸部位。

我小心翼翼地用清水浸濕布條，擦去傷口周圍的血污。那傷口邊緣的皮肉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黑腐爛，散發(fā)著淡淡的腥臭，墨綠色的疫氣如同活物般在血肉間微微蠕動，看上去觸目驚心。我挖出一些藥膏，均勻地涂抹在傷口周圍，然后開始用麻布包扎。

我的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笨拙，但盡可能做到利落。過程中，他身體繃得筆直，偶爾會因為觸碰痛處而微微顫抖，卻始終咬緊牙關(guān)，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

“你……”包扎接近尾聲時，他忽然低聲開口，聲音有些悶，“之前為何不殺那張長老，汲取他的壽元？那時……是最好的機會。”

我系緊布條的手微微一頓。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

“殺了他，然后呢？”我沒有抬頭，繼續(xù)著手上的動作，“變成只知吞噬壽元的怪物？那我救我娘，又有何意義？”更重要的是，我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警告，一旦踏出那一步，我將永遠失去某些作為“人”的東西，徹底淪為銅鏡的奴隸。

“……很清醒的認識。”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說道，語氣中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很多人……抵擋不住那種力量的誘惑?！?/p>

“包括你嗎？”我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他身體猛地一僵。

石室內(nèi)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良久，他才用一種極其低沉、仿佛壓抑著無數(shù)過往的聲音緩緩說道：“夜族的力量，源自守護的信念。若信念動搖，力量……便會反噬自身?！彼麤]有直接回答，答案卻已不言而喻。

包扎完成，我退開些許距離。

他緩緩轉(zhuǎn)過頭，那雙露在面具外的眼睛深深地看著我，忽然，他抬起未受傷的手，伸向自己臉頰邊緣那銀紋骨甲的面具。

在我的注視下，他緩緩摘下了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張極為年輕、卻寫滿了疲憊與冷峻的臉龐。膚色白皙，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線條分明，本該是極為俊秀的樣貌，卻被左邊臉頰上一道從眼角斜劃至下頜的陳舊疤痕破壞了幾分柔和，添了幾分凌厲與煞氣。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瞳色是罕見的深鴉青色，此刻因為傷痛和虛弱而顯得有些黯淡，但深處卻仿佛蘊藏著不容置疑的堅韌與……沉重的負擔。

他看起來，年紀似乎并不比我大多少。

“玄夜?！彼_口，說出了真正的名字，聲音褪去了所有偽裝，清冷而低沉，“夜族第七代守夜人?！?/p>

“韓漁?！蔽一貞?yīng)道，心中那層最后的隔閡，似乎隨著這個真名的交換而悄然消融了幾分。我們不再是完全陌生的、互相利用的符號。

就在此時，石室角落的陰影忽然一陣不自然的扭動！緊接著，一只通體漆黑、唯有眼眶燃燒著兩點幽藍火焰的烏鴉，如同從虛無中凝聚而出，悄無聲息地落在了玄夜未受傷的那邊肩頭。

這烏鴉體型比尋常烏鴉稍大，羽毛黑得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神態(tài)竟透著幾分擬人的靈動與關(guān)切。它歪著頭，用喙輕輕啄了啄玄夜的臉頰，發(fā)出低低的“呱呱”聲，似乎在詢問他的狀況。

玄夜抬起手，輕輕撫摸著烏鴉的羽毛，眼神柔和了一瞬：“我沒事，墨羽。”

他轉(zhuǎn)向我，解釋道：“這是我的伙伴，墨羽。以影為食，可穿梭陰影，是夜族的耳目?！泵麨槟鸬臑貘f轉(zhuǎn)動著幽藍的眼瞳，好奇地打量著我，似乎對我身上那混雜的氣息既警惕又好奇。

通過墨羽，玄夜大致了解了外界的情況。永夜客棧徹底崩塌后，藥王門的人正在廢墟周圍瘋狂搜尋我們的蹤跡，同時似乎也在準備著什么更大的動作。相柳封印的裂縫極不穩(wěn)定，溢出的疫氣比之前更加濃郁。

“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里?！毙股裆兀八幫蹰T的人遲早會搜到這邊。而且，封印等不了十二個時辰了?！?/p>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因傷勢和脫力而再次跌坐回去，臉色更加蒼白。

我看著他，又看了看肩膀上站著墨羽、同樣用鴉青色的眼睛看著我的玄夜。

深吸一口氣，我向他伸出手。

“還能走嗎？”我問，“我們需要一個計劃?！?/p>

他看著我伸出的手，又抬眼看向我的眼睛，那雙深鴉青的眸子里，最終掠過一絲決斷。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借助我的力量，艱難地站了起來。

“嗯?！彼麘?yīng)道，聲音雖弱，卻帶著重新凝聚起來的決心。

短暫的休整結(jié)束，更艱難的道路，才剛剛開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