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幾個(gè)月，黑瞎子?xùn)|奔西跑，似乎忘了江南這茬。直到有一天，胖子咋咋呼呼地來找我們，說柳云笙托人帶話來了，問黑瞎子什么時(shí)候得空下江南，枇杷快過季了，再不來就吃不上了。

“人家那話問得叫一個(gè)委婉，我差點(diǎn)都沒聽明白！”胖子學(xué)著那軟糯腔調(diào)，“‘胖爺，黑先生若是得閑，不知可否……江南的枇杷，這時(shí)節(jié)風(fēng)味最是獨(dú)特，若再晚些，便只得等來年了?！盐?，那語氣，我聽著都心疼！黑爺，您可真能沉得住氣，這么個(gè)美人兒，您就晾著？”

黑瞎子正擦著他的寶貝槍，頭都沒抬：“喲，枇杷啊，不愛吃，酸?！?/p>

胖子一愣，跳腳道：“放屁！那是枇杷的事兒嗎？人家那是問你話呢！給個(gè)準(zhǔn)信兒能死??？”

黑瞎子但笑不語。

又過了一陣，我們恰好在江南附近辦事，胖子死活拉著我們又去了一趟回春堂。

柳云笙見我們進(jìn)來，眼神亮了一下，尤其是在看到黑瞎子時(shí)，那光亮得驚人，但很快又被他強(qiáng)壓下去，只余下慣常的溫和笑意。他招呼我們坐下，沏茶的手依舊很穩(wěn)，但我看他斟茶時(shí)，壺嘴幾不可查地輕顫了一下。

閑聊間，他狀似無意地又提了一句：“后院的枇杷樹今年果結(jié)得甚好，只是……時(shí)節(jié)到底是不等人?！彼f這話時(shí)，沒看黑瞎子，只盯著茶杯里裊裊升起的熱氣，睫毛垂著，在下眼瞼投下一小片陰影。

黑瞎子端著茶杯，吹了吹氣，笑瞇瞇地接了一句：“是啊，這雨倒是沒完沒了，下得人骨頭縫都發(fā)霉。”

這話接得牛頭不對馬嘴。柳云笙斟茶的動(dòng)作徹底頓住了。他低著頭，我看不到他表情，只看見他握著茶壺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jié)有些發(fā)白。

空氣一下子安靜得有點(diǎn)嚇人。

忽然，他放下茶壺，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幾位稍坐，我去看看后灶的藥?！闭f完，幾乎是倉促地站起身，快步走向后堂，衣角帶起一陣微小的風(fēng)。

胖子狠狠瞪了黑瞎子一眼，那眼神恨不得吃了他：“你混蛋吧？”說完趕緊追著柳云笙往后堂去。

黑瞎子臉上的笑慢慢淡了下去，他放下茶杯，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過了幾分鐘，他也站起身，溜溜達(dá)達(dá)地往后堂走。

我和小花小哥面面相覷。后堂隱隱約約傳來一點(diǎn)極低的說話聲，聽不真切，似乎有胖子勸解的聲音，又似乎沒有。過了好一會(huì)兒，門簾一挑，黑瞎子先出來了，神情看不出什么異樣。

緊接著，柳云笙也跟著出來了。他低著頭，抿著唇，耳尖連著脖頸那一小片皮膚，緋紅得厲害，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燙過。眼眶也濕潤著，泛著紅，但仔細(xì)看，又不像是哭過，倒像是……憋氣或者激動(dòng)久了染上的艷色。他不敢看我們，只默默走過去，重新拿起茶壺，給我們續(xù)杯，手指尖還是抖的。

胖子最后出來，沖著黑瞎子撇了撇嘴，做了個(gè)“算你識相”的口型，然后又沖著我擠了擠眼睛。

黑瞎子像是沒看見，伸手從桌上的果盤里拈起一顆飽滿金黃的枇杷，慢條斯理地剝開皮，遞到柳云笙嘴邊，聲音帶著點(diǎn)懶洋洋的笑意：“喲，這枇杷看著不錯(cuò)，甜么？”

柳云笙抬眸飛快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濕漉漉的，含著萬千難以言喻的情緒，然后極輕地張開嘴，就著他的手，咬下了那顆枇杷。

茶又續(xù)過一道，窗外的雨聲漸漸密了，敲在青瓦上，淅淅瀝瀝，沒個(gè)停歇的意思。堂屋里的氣氛卻比剛才暖融了許多，那點(diǎn)若有似無的尷尬被水汽一蒸，似乎也淡了。柳云笙不再像之前那樣刻意避著目光，偶爾抬眼看向黑瞎子時(shí)，那眼神像沾了雨的柳梢，軟軟的，帶著點(diǎn)濕漉漉的眷戀。

胖子在那插科打諢，試圖把場面炒得更熱絡(luò)些。小花偶爾搭一句，嘴角噙著笑，是看戲的神氣。小哥一如既往地沉默，像尊玉雕，只在我下意識搓胳膊時(shí)，目光會(huì)在我身上停留一瞬。

眼看天色向晚，胖子起身拍拍屁股：“得嘞，茶也喝透了，卦也嘮完了，咱是不是該撤了？別耽誤人小柳爺關(guān)張歇息?！?/p>

柳云笙幾乎是立刻跟著站起來，脫口道：“不急的?！闭f完可能覺得太急切，臉上微微一熱，聲音又軟下去幾分，帶著江南人特有的糯，“雨還大著，幾位不如再歇歇，用了晚飯?jiān)僮撸吭钌响兄鹜榷蠝?，最是祛濕……?/p>

他這話是對著我們大家說的，但那雙眼睛，卻像被什么東西牽著，不由自主地瞟向黑瞎子，那點(diǎn)期盼藏得并不深，亮晶晶的，幾乎要溢出來。

黑瞎子翹著二郎腿，手里把玩著那顆枇杷核，墨鏡對著柳云笙，嘴角勾著：“喲，火腿湯？胖爺，聽著是比咱吳山居的泡面強(qiáng)點(diǎn)？”

“那必須的！”胖子趕緊接茬，“小柳爺這兒灶上的功夫，一等一的好！是吧天真？”

我在心里翻了個(gè)白眼，死胖子干嘛拉上我，我就一八卦的，面上只好點(diǎn)頭：“啊，是，柳老板手藝肯定好?！毙睦飬s嘀咕，這黑瞎子，明明瞧出人家那點(diǎn)心思，偏要拿著勁兒，真不是東西。

柳云笙見黑瞎子搭話，眼角眉梢那點(diǎn)喜色便掩不住，輕聲道：“都是些家常小菜，若你們不嫌棄……”

“嫌棄啥啊嫌棄！”胖子一把攬過黑瞎子，“就這么定了！胖爺我今兒就蹭小柳爺這頓好的了！”

這頓飯吃得倒是賓主盡歡。菜式精致，口味清淡鮮甜，很符合江南的風(fēng)格。柳云笙心思細(xì)，留意到小哥吃得少，特意另備了幾樣清爽的山野菜。席間他話不多，但總能在恰到好處的時(shí)候添茶布菜，尤其是對著黑瞎子，那湯碗里的火腿肉總是堆得尖尖的，他自己面前那碗?yún)s幾乎沒動(dòng)幾下。

飯后，雨勢稍歇，但天色已徹底黑透。這回是真得走了。

柳云笙送我們到門口檐下。燈籠的光暈染開一小片暖黃，照得他側(cè)臉線條愈發(fā)柔和。他手里捏著個(gè)小小的油紙包，遞向黑瞎子，聲音比那雨絲還輕：“夜里路滑，這幾片老陳皮，黑……齊先生帶著含在嘴里，能提提神，祛祛寒濕。”

黑瞎子接過來，手指似乎無意地擦過他的指尖。柳云笙像被燙了一下，手微微一縮，耳根又紅了。

“謝了，柳老板?！焙谙棺影鸭埌нM(jìn)兜里，笑得有點(diǎn)懶散，“下回再來叨擾你的好茶?！?/p>

“嗯。”柳云笙低低應(yīng)了一聲，抬起眼，目光黏在黑瞎子臉上，欲言又止。那眼神里的內(nèi)容太多了，摻著水汽，濕重得幾乎能擰出話來。他似乎鼓了鼓勇氣，唇瓣微啟，最終卻只是細(xì)聲細(xì)氣地叮囑：“路上……千萬小心。若得空……常來?！?/p>

最后那兩個(gè)字，輕得幾乎聽不見，裹在雨聲里，像一聲嘆息。

胖子在一旁擠眉弄眼，用口型對我無聲地喊：“膩歪死胖爺了！”

黑瞎子倒是坦然，揮揮手：“成了，回吧，門口風(fēng)硬?！闭f完，很自然地伸手，極快地用指節(jié)蹭了一下柳云笙的下巴尖兒，觸之即分，隨意得像拂開一片落葉，轉(zhuǎn)身就扎進(jìn)了蒙蒙雨霧里。

柳云笙整個(gè)人僵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只有那雙眼睛追著黑瞎子模糊的背影，一眨不眨。直到我們都走出老遠(yuǎn)，我回頭望，他還像尊望夫石似的立在燈籠底下，一個(gè)小小的、安靜的身影，溶在江南無邊的夜雨里。

回到吳山居，身上那股子潮氣好像還黏著，甩不脫。胖子一屁股癱在躺椅里，長吁短嘆：“哎喲喂，可算回來了。再待下去，胖爺我骨頭都得讓那軟風(fēng)吹酥了！”

我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暖著手，忍不住吐槽：“酥？我他媽是起雞皮疙瘩起的！胖子你是沒看見，臨走那會(huì)兒，人小柳爺那眼神，都快拉絲了，跟能把黑瞎子捆那兒似的。還有黑瞎子，最后那一下，蹭人家下巴……我操，黑瞎子居然也會(huì)來這套？我汗毛都豎起來了！”

小花正脫外套，聞言輕笑：“江南溫柔鄉(xiāng)，英雄冢。古人誠不我欺?！?/p>

胖子來勁了，坐起來拍著大腿學(xué)舌：“‘黑先生……路上小心……若得空……常來……’”他捏著嗓子，學(xué)得陰陽怪氣，“哎喲我的媽呀，這黏糊勁兒，齁甜！比那枇杷還齁！胖爺我算是開了眼了，這江南美人兒的繞指柔，果然名不虛傳。黑瞎子這老鐵樹，怕是真要開花！”

我搓著胳膊，感覺雞皮疙瘩又冒出來一層：“不行了，不能再想了，太瘆人了。他倆那氣場，膩得人渾身不對勁?！?/p>

一直沉默的小哥忽然開口，聲音清淡：“很好?！?/p>

我一愣，看向他。小哥也正看著我，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靜，但好像又有點(diǎn)別的東西。他抬手，極其自然地把我耳邊一縷蹭亂了的頭發(fā)捋順，指尖碰到我的皮膚，有點(diǎn)涼，激得我又是一個(gè)哆嗦。

胖子在一旁怪叫：“哎哎哎！干嘛呢！注意影響！這還有一個(gè)剛被膩歪到的單身人士呢！小哥你不厚道啊，跟著學(xué)壞了！”

我沒搭理胖子的瞎嚷嚷，看著小哥那雙沉靜的眼睛，忽然間，好像有點(diǎn)明白他那句“很好”是什么意思了。

窗外，杭州的夜雨也漸漸瀝瀝地下了起來，敲打著玻璃窗。不知道江南那邊，雨停了沒有。那盞燈籠底下，那個(gè)人，回屋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