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江陷從一堆數字和符號里抬起頭時,墻上的掛鐘已經指向了十點。
他竟然對著那幾頁題耗了兩三個小時。
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使勁伸了個懶腰,脊椎骨發(fā)出幾聲輕微的脆響,T恤下擺被扯高了一截。
真是老了,才坐這么一會兒就腰酸背痛。他正暗自嘀咕,桌上手機就爆響起來,是一段旋律耳熟但歌詞被魔改得離譜的《陽光開朗大男孩》。
不用看來電顯示就知道是誰。
他剛接起,那邊就炸開一團熱情洋溢的聲音:
“餡餅!干嘛呢?出來打球??!老地方,三缺一就等你了!”
是祁初,嗓門大得不用開免提都震耳朵。
“不去,熱?!苯菅院喴赓W,試圖把手機拿遠點。
“別啊!冰可樂管夠!我請!真的,騙你是狗!”祁初在那頭嚷嚷,背景音還有籃球砸地的砰砰聲和別人的笑鬧聲,“而且我跟你說,今天場邊有隔壁藝校的妹子!特好看!真不來?”
“……你上次也說有?!苯轃o情揭穿。
“這次真真有!不來后悔一輩子!快點快點,就等你了餡餅!”
江陷捏了捏眉心,窗外陽光刺眼,但窩在家里好像也確實沒事干,被祁初這么一鬧,那點做題后的疲憊感反而散了些。
“行吧,等著?!彼詈筮€是松了口。
“得嘞!速度??!冰可樂給你冰鎮(zhèn)著!”
掛了電話,江陷快速點了家政APP,預約了熟悉的鐘點工阿姨中午過來做飯,順手把支付二維碼發(fā)給江先生。
他翻出一身藍白色的寬松運動短袖短褲換上,看了看窗外明晃晃的大太陽和手機天氣預報上逼近四十度的高溫預警,猶豫了三秒,還是面無表情地往臉上胳膊上糊了層防曬霜,然后又從玄關傘桶里抽了把純黑的遮陽傘。
面子重要,但曬脫皮更痛苦。
這是江陷同學用無數次教訓換來的生活智慧。
臨出門前,他敲了敲客房門。
楚阿姨很快開了門,手里還拿著一本養(yǎng)生書,臉上帶著詢問的溫柔笑意。
“阿姨,我出去和朋友打會兒球。中午我請了家政阿姨過來做飯,大概十二點到,您和紀擎到時候吃就行,有事隨時打我電話。”
楚阿姨放下書,點點頭溫柔一笑:“稍等一下?!彼鹕碜哌M客房,很快拿了一副嶄新的白色冰絲袖套出來,“外面太陽毒,把這個戴上,胳膊能護著點,小心別曬傷了?!?/p>
江陷愣了一下,接過那副觸感冰涼滑膩的袖套:“謝謝阿姨。”
“快去吧,玩得開心。”楚阿姨眉眼彎彎。
江陷點了點頭,將袖套塞進褲兜,出去時目光無意間掃過他的房內,紀擎背對著門口坐在書桌前,似乎對門口的對話毫無反應,只有耳機線從耳廓垂落。
江陷沒再多說,拎著傘出了門。
清風廣場離他家不算遠,但步行也得十幾分鐘。
這點路打車不值當,讓那幫家伙干等著又得被祁初念叨死。
江陷干脆從車庫抬出了落灰的山地自行車,擦了一下把遮陽傘和那副冰絲袖套一股腦塞進車筐,長腿一跨,蹬著車就沖了出去。
新建的籃球場在廣場東側,設施嶄新,地面劃線清晰,關鍵是周圍沒什么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打起來不用擔心球飛出去砸到人或者占不到場地。
沒幾分鐘就到了地方。
隔著老遠就聽到籃球撞擊地面的砰砰聲、球鞋摩擦地板的吱嘎聲,還有男生們咋咋呼呼的叫喊聲。
場邊樹蔭下,確實坐著幾個穿著清爽裙子的女生,手里拿著小本子或扇子,邊看邊低聲說笑。祁初這小子這回倒沒騙人。
江陷剛鎖好車,還沒直起腰,就聽見一聲嘹亮的吆喝:“餡餅!這兒呢!快過來!”
祁初眼尖,遠遠就瞅見他了,正大幅度地揮舞著手臂,生怕別人看不見似的。
江陷面無表情地走過去,剛靠近,祁初就咋咋呼呼地湊上來,鼻子還夸張地嗅了嗅:“哎喲我天,餡餅你抹什么了?涼涼的,聞著還挺香!”
“防曬霜。”江陷拍開他幾乎要湊到自己臉上的腦袋。
“嘖,這么精致?”祁初擠眉弄眼,用手肘撞他,“怪不得皮膚比旁邊那幾個妹子還白,原來偷偷下功夫了?說,是不是有情況?”
江陷懶得理他的調侃,一邊從車筐里拿東西一邊面無表情地回擊:“曬脫皮的時候別找我嚎,現在妹子都看臉,黑得跟炭似的,球打得再好有什么用?!?/p>
祁初被他噎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用力拍他肩膀:“行行行,你說得對!哥們兒以后也跟你學!趕緊的,就等你了,三打三,缺個控衛(wèi)!”
江陷打球水平確實一般,純粹是祁初當年為了把他拽出家門融入集體,硬生生手把手教出來的。他上場多半是為了湊數,不想掃了祁初的興。
“人都齊了!來來來,分撥!”祁初嗓門洪亮,開始點兵點將,“甘蔗、湯圓,你倆一隊!獵豹、虎子,跟我還有餡餅一隊!”他起的綽號稀奇古怪,但隊員們顯然都習慣了,笑嘻嘻地各自站隊。
哨聲一響,比賽開始。
江陷在場上跑動不算積極,但位置感還行,主要任務就是把球安全帶到前場,然后尋找機會傳給機會更好的隊友。
場上的人他大多只是面熟,真正熟悉的只有祁初,所以球一到手,他的第一反應總是目光搜尋那個活躍的身影。
祁初在球場上就像換了個人,平時那點吊兒郎當被專注和爆發(fā)力取代。
汗水很快浸濕了他的額發(fā),他隨手向后一撥,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銳利的眼神。
一次漂亮的假動作晃過防守,切入內線,接到江陷恰到好處的傳球,騰空而起——又是一個干脆利落的扣籃!
動作流暢充滿力量,落地時還帶著幾分張揚的帥氣,引得場邊那幾個女生發(fā)出一陣壓抑著的驚呼和竊竊私語。
他喘著氣,回頭朝江陷揚了揚下巴,露出一個燦爛又帶著點小得意的笑容,陽光下牙齒白得晃眼。
江陷看著他,心里默默想:這家伙,耍起帥來倒是天生就會。
不知打了多久,幾場下來,江陷感覺體力告罄,呼吸都帶著灼熱感。
大家喊了暫停,三三兩兩坐在場邊休息。
祁初不知從哪兒掂來一個紅色塑料水桶,桶里晃蕩著半桶冰水,幾瓶可樂和礦泉水斜插在里面,瓶身凝結著白霜。
“來來來,冰鎮(zhèn)的,爽一下!”祁初招呼著。
江陷拿了一瓶水,擰開卻沒立刻喝,只是對祁初提了一句:“剛運動完別猛灌冰的,緩一會兒再喝,小心激著胃?!?/p>
“知道啦知道啦!”祁初滿口應著,注意力卻已經轉向了場邊那幾個笑著看他們的女生,拎著水桶就湊了過去,很快那邊就傳來一陣陣輕松的笑語。
江陷一聽那敷衍的語調就知道他沒往心里去。
他看著祁初和隊友們與女生們自然熟絡地攀談起來,自己便悄無聲息地退到不遠處一棵大樹的蔭涼下,靠著樹干坐下。
劇烈運動后的心跳慢慢平復下來,帶著一種酣暢淋漓后的輕微疲憊感。他脫下早已被汗水浸透、變得冰涼貼膚的冰絲袖套,搭在一旁。
偶爾這樣跑跑出出汗,感覺確實不壞。
只是……看著那邊熱鬧的景象,他覺得自己似乎沒必要再待下去了,今天的運動量早已超標,明天的份額好像也預支了不少。
交流應酬從來不是他擅長的事,何況目標已經達成——陪祁初打了球,沒掃他的興。
他拿出手機,給還在女生堆里談笑風生的祁初發(fā)了條消息:「累了,先撤了?!?/p>
然后也不等回復,便站起身,推上自己的自行車,離開了喧鬧的廣場,將身后的歡聲笑語隔在了漸遠的距離之外。
江陷推著車慢慢往回走,午后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滾燙的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點。他其實隱約猜到祁初為什么非要叫他出來。
那個叫湯圓的,本名叫湯止元,是年級里的紀律委員,平時記名扣分鐵面無私,但私下里其實挺好說話,跟他混熟了,以后偶爾翹個課溜個號大概能睜只眼閉只眼。
還有虎子,彥成虎,性格比較燥,聽說從小練空手道,他爸就是開道館的,本人更是出了名的講義氣,拳頭硬,路子也野,是那種一旦認了你當兄弟就絕不會讓你吃虧的類型。
祁初那家伙,看著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其實心思細得很。
他是想讓自己多認識些人,把路走寬點,以后萬一有點什么事,總能多幾個能幫上忙的朋友。
想到這兒,江陷心里泛起一絲微暖的澀意。
祁初自己最討厭動這些腦筋,嫌麻煩,現在卻為了他在這兒費心安排。
這份心意,他領了。
所以即使嫌曬嫌累嫌吵,他還是來了,所以知道幫忙作弊不對,他還是給抄了。
社交這東西,江餡知道很重要,像一張無形的網,牽扯著各種資源和便利。
但對他而言,這東西總隔著一層霧,看得見輪廓,卻摸不清實質,應付起來耗神又心累,遠不如數學公式來得清晰直接。
他嘆了口氣,蹬上車,加快速度朝著家的方向騎去。
回到家,推開門的瞬間,一片寂靜撲面而來。
空氣里殘留著一點淡淡的食物香氣,但安靜得能聽到墻上掛鐘的秒針走動聲。
江陷徑直走進浴室,擰開水龍頭,冷水嘩地涌出。
他拿起毛巾浸透,擰得半干,然后猛地蓋在臉上。
冰涼的水汽瞬間滲透皮膚,驅散了些許午后的燥熱和運動后的疲憊。
他微微仰起臉,水珠順著清晰的下頜線和脖頸滾落,浸濕了領口。
額前微濕的黑發(fā)有些凌亂地搭在眉骨上,水洗過的臉龐顯得格外白皙,眉眼間的倦意和疏離感被水汽氤氳得模糊了幾分。
他大概猜到了,楚阿姨應該是帶著紀擎去處理轉學籍的事情了。
之前隱約聽他們在客房門口提過一句。
他們之前一直在國外生活,這次是因為紀叔叔的工作才舉家回來的。
江陷擦干臉,看著鏡子里的人,忽然想到,紀擎那副德行,或許不是因為性格惡劣,而是在國外待久了,完全不熟悉國內這套人情世故的社交規(guī)則,也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所以才像只沒被馴化好的、只會齜牙或沉默的狗子。
能理解。
但理解歸理解,不代表他能完全不在意。
又在陽臺上仔細聽了聽,隔壁里面還在裝修,看來晚上也是不會停的。
江陷從冰箱里拿出一袋鮮紅的草莓,在水龍頭下隨意沖了沖就塞進嘴里。冰涼的甜意在舌尖漫開,稍微撫平了心里的那點躁意。
手機接連響了兩聲。
他拿起來看,是吳女士和祁初的消息。
吳女士:「小餡子,媽媽明天下午的飛機到家,有沒有什么特別想要的?給你帶禮物!」
江陷咬著草莓,指尖在屏幕上敲字:「想要個PS5?!?/p>
吳女士那邊立刻回了三個大大的問號:「???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兒子居然主動要游戲機?你不是對游戲都沒什么興趣嗎?」
江陷面無表情地發(fā)過去一個薩摩耶歪著腦袋、一臉無辜的表情包,配文「怎么就不可以呢.jpg」,繼續(xù)吃他的草莓,沒再理會那邊可能持續(xù)的震驚。
點入另一個聊天一,祁初的消息噼里啪啦地涌進來:
「餡餅?。?!你居然偷溜!??!」
「不夠意思?。∈裁磿r候跑的?」
「湯圓他們還想加你微信呢,說下次再一起打!」
「還有旁邊那幾個妹子,問你咋這么酷,都不搭理人的……」
江陷慢吞吞地回復:「我給你發(fā)消息了?!?/p>
祁初:「那也算?!不管!下次必須來!我都跟人夸下海口了說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江陷看著屏幕,都能想象出祁初在那頭跳腳的樣子。他實在懶得應付這種社交延伸,指尖一動,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兩個月后不是你姐回來?正好你生日,打算怎么辦?」
這招果然有效,祁初的注意力立刻被帶偏,開始興奮地規(guī)劃起生日派對要怎么鬧騰,暫時把加微信和妹子的話題拋到了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