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酒·老宅春深》
——《杏花疏影里》十年后·1986
1986 年 3 月 15 日,杭州西子湖畔,晨霧未散。
老杏樹已過花期,枝上卻稀稀落落冒出了“第二茬”花,粉里透白,像給枯骨覆上一層柔絹。樹下擺著一張褪了漆的圓桌,桌面裂縫里嵌著四十年前的蠟淚。
沈疏影把一方湖筆擱在硯臺邊,抬眼望對面—— 張凌赫穿一件月白對襟褂子,手執(zhí)銅剪刀,正俯身修剪杏枝。陽光穿過花影,在他臉上灑下細碎光斑,像撒了一把碎金。
“老張,別剪了,再剪就禿了?!?
老人回頭,笑得牙豁子都露出來:“給咱曬曬太陽,省得它只顧自己開花,不給咱留縫?!?
十年前,1976 年 4 月 5 日,他們在老杏樹下埋了一壇杏花酒,約定“等太平了,再挖出來喝”。
此后十年,世事翻山越嶺:
——1978 年,雪樵考上大學(xué),專攻橋梁;
——1979 年,老宅前街第一家個體飯館開張,油煙飄進院子,凌赫拄杖去理論,被疏影笑著拽回;
——1982 年,顧昔年病逝滬上,臨終托人送來一盒手術(shù)刀,說“下輩子還想給你們接骨”;
——1984 年,杏樹枯死一半,卻在根部抽出新條,凌赫每天澆水,像哄孩子。
如今,1986 年,他們一個八十,一個八十二,耳背、眼花、手抖,卻偏要兌現(xiàn)那壇酒。
挖酒這天,請了“觀眾”——雪樵攜妻林晚晴,隔壁小學(xué)校六個孩子,放學(xué)路過,趴在門縫看熱鬧;還有一位不速之客:陸曼歌的侄女陸小青,攜一本未出版的《曼歌日記》,來求兩位老人寫序。
鐵鍬是新的,握柄卻纏著舊繃帶——凌赫說“省得磨手”。
泥土一捧一捧被掘起,疏影忽然喊停,彎腰拾起一塊碎瓷片——是 1935 年他們第一次埋酒時打碎的杯底,釉色里還看得見“杏花”二字。
她攥在手里,像攥住一截冰涼的青春。酒壇露面,泥封已酥,輕輕一碰就簌簌掉落。
凌赫用袖口擦凈壇口,抬頭看天:“日頭正好,適合醉一場?!?
“啵——”一聲,酒香像白鳥撲棱棱飛出,驚得滿樹花瓣紛紛揚揚。雪樵拿相機,快門“咔嚓”一聲,定格兩位老人對視的笑。
酒液倒入兩只搪瓷缸——仍是 1953 年買的那對,一只畫杏花,一只畫葡萄,缸口磕了豁,卻不漏。疏影舉杯,聲音不高,卻字字穿過四十載風(fēng)煙:“第一口,敬 1935 年 5 月 7 日,武昌火車站,你說‘等打完仗,我們?nèi)グ屠琛赡泸_了我,巴黎沒去,杭州也差點弄丟。”凌赫笑出褶子:“第二口,敬 1949 年 4 月,浦口火車站,你罵我‘怎么才回來’——我回了,就再沒走?!? 第三口,兩人同時灑向地面:“敬曼歌、敬昔年、敬懷瑾,敬所有沒等到酒開的人。” 第四口,他們碰杯,一飲而盡。
酒液辛辣,灼得眼眶發(fā)紅,卻甜得讓皺紋都舒展開來。
午后,陸小青捧出日記本,請老人寫序。 疏影提筆,手抖,字卻端正:
“曼歌,你曾問‘若來世不做仇家女,可愿做姐妹’——今日答你:愿。來世我們同埋一棵杏樹下,讓花瓣替我們握手言和?!?/p>
凌赫不寫,只把日記本合上,對陸小青說:“替我告訴她——她恨的那顆子彈,我替她擋了;她沒喝完的那杯杏花酒,我替她留了?!?
傍晚,孩子們被家長喊回家,雪樵夫婦去街尾買桂花藕粉。
老宅忽然安靜,只剩風(fēng)掠過杏枝的沙沙聲。疏影靠在凌赫肩頭,兩人手里各捏一塊碎瓷片——正是方才掘出的那枚“杏花”杯底。
“老張,我們把它也埋了吧?”
“埋。給五十年后的自己留點話?!?
他們挖坑,不深,一掌寬。碎瓷片落土前,疏影用指甲在背面刻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字:“還在”。凌赫笑:“就這么點?”“就這么點?!彼ь^,眼里映著落花,“再多,就寫不盡了。”
夜里,月色如洗。兩人相攜回房,老式座鐘敲了九下。疏影忽然想起什么,從衣柜底層摸出一只小小絨盒——是 1979 年外灘展覽時凌赫送她的金質(zhì)杏花。 “老張,把它也埋了吧?!薄安淮髁??”“戴了七年,夠了。讓它陪著碎瓷,一起等下一個春天?!?
深夜,座鐘敲十二下。窗外,老杏樹最后一瓣花隨風(fēng)落入泥土,像給新墳蓋上一枚溫柔的印。房內(nèi),兩位老人十指相扣,呼吸漸漸平穩(wěn)。月光透過窗欞,在他們銀白的鬢角投下一圈淡淡光暈。
那光暈里,仿佛有 1919 年的杏花紛紛揚揚,落在少年少女的肩頭,又隨風(fēng)而起,穿過 1924 年巴黎的梧桐、1932 年武昌的雷雨、1945 年重慶的濃霧、1967 年干校的塵土……最終落回 1986 年 3 月 15 日的杭州,落進他們交握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