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道幽深，青石板路在宮燈稀薄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裴衍步履沉緩，沈胭落后半步，兩人身影被拉長，融于濃重的夜色，寂靜中只聞衣袂摩擦的細(xì)微聲響和遠(yuǎn)處更漏遙遙傳來的單調(diào)回音。
這份寂靜并未持續(xù)太久。
前方宮門轉(zhuǎn)角處，數(shù)盞燈籠突兀亮起，昏黃光暈勾勒出幾人身影，恰好堵住了必經(jīng)之路。為首者一身親王常服，面容在光影交錯間顯得晦暗不明，正是趙王。他身旁跟著兩名心腹侍衛(wèi)，以及一位面白無須、眼神精明的官員——吏部侍郎孫敬。
“首輔大人留步?！壁w王聲音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訝異，“宮宴方散，首輔這是要往何處去？身后這位……可是方才殿上那位沈姑娘？”
裴衍腳步未停，直至距對方五步之遙方站定，身形恰好將沈胭完全擋于其后。他面色無波，只微微頷首：“王爺?！蹦抗鈷哌^孫敬，“孫侍郎也在?！?/p>
“聽聞首輔奉旨細(xì)詢舊案，本王心中好奇，亦有些關(guān)切?！壁w王笑呵呵道，目光卻似無意般試圖繞過裴衍，看向沈胭，“沈家舊案，當(dāng)年轟動朝野，沒想到時隔十五年，還有余波。不知首輔可問出什么要緊的了？”
孫敬在一旁捋須，語氣溫和卻帶著刺：“下官也聽聞，那沈姑娘似乎持有一件舊物？不知是何物，竟能勞動首輔親自過問？若與舊案有關(guān)，按律，似乎應(yīng)交由三司……”
裴衍并未直接回答，反而看向趙王，語氣平淡：“王爺對一樁陳年舊案如此上心，倒叫臣意外。陛下已將此事交由臣處置，不勞王爺與孫侍郎費心?！?/p>
趙王笑容微淡：“首輔這是何意？本王只是關(guān)心朝廷法度，怕首輔因舊日情分，處置有所偏頗，惹來非議罷了。”他刻意加重了“舊日情分”四字。
“王爺多慮?！迸嵫苈曇魸u冷，“臣之所行，皆依圣意。法度綱紀(jì)，臣比任何人都在意。至于非議……”他目光如冰刃般掃過趙王與孫敬，“若有人無端非議圣裁，或試圖干涉臣辦案，臣必當(dāng)依法嚴(yán)究，絕不姑息?！?/p>
他話語中的威脅毫不掩飾，帶著首輔獨有的威壓。孫侍郎臉色微變，下意識地后退半步。
趙王眼底閃過一絲陰鷙，面上卻仍維持著笑意：“首輔言重了。既如此，本王便不多問了?！彼麄?cè)身讓開道路，目光最后在沈胭低垂的頭上停留一瞬，“首輔，請。”
裴衍不再多言，領(lǐng)著沈胭徑直從他們中間穿過。錯身而過的剎那，沈胭能感受到趙王那看似隨意的一瞥中蘊含的冰冷審視與探究，如同毒蛇的信子舔過脊背。
直到走出宮門，坐上首輔那輛不起眼卻防衛(wèi)森嚴(yán)的馬車，車廂內(nèi)只剩下他們二人，沈胭才感到那如影隨形的壓迫感稍稍減退。
馬車轆轆而行，駛離皇城，融入京師的夜色。
裴衍閉目靠在車壁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截斷刃的輪廓。許久，他才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冷嘲：“看清了？”
沈胭默然點頭。趙王，當(dāng)年便是力主嚴(yán)懲沈家、羅織罪名最積極的那幾位皇子之一。孫敬，則是當(dāng)年主審官員的門生。
“他們怕了?！迸嵫鼙犻_眼，眼底一片寒潭，“你今日殿上之舉，雖魯莽，卻有效。蛇，已被驚出洞了。”
“接下來該如何？”沈胭問。
“等?！迸嵫芡鲁鰞蓚€字，“等他們自亂陣腳，等他們出手滅口，等他們……露出更多破綻?！?/p>
他看向她：“你的安全是第一要務(wù)。在我查清北羯那條線，以及他們與朝中何人勾結(jié)之前，你絕不能暴露。我會將你安置在一處絕對安全之所?！?/p>
馬車并未駛向繁華街區(qū)，而是拐入了幾條越來越僻靜的巷弄，最終停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小院后門。早有黑衣勁裝的心腹在此等候，沉默地行禮，打開院門。
院內(nèi)看似樸素，實則暗哨處處，機(jī)關(guān)重重。
裴衍將沈胭送入一間陳設(shè)簡單卻潔凈的臥房。
“從此，你是江南來的繡娘，姓蘇，投奔遠(yuǎn)親而來，暫居于此。會有人教你該知道的一切。”他站在門口，夜色勾勒出他挺拔卻孤寂的輪廓，“沒有我的信號，不得踏出此院半步，亦不得與任何人聯(lián)絡(luò)?！?/p>
沈胭看著他：“你需要我做什么？”
“活著?！迸嵫艿?，聲音低沉，“以及，仔細(xì)回想你在北羯十五年聽到、看到的一切，任何細(xì)微的線索，都可能至關(guān)重要。寫下來，交予可靠之人。”
他頓了頓，補(bǔ)充道：“那血書，我需帶走。它在你身邊一日，你便危險一日?！?/p>
沈胭沒有反對。她知他說的是事實。她從懷中取出那方染血的絹布，遞給他。指尖相觸的剎那，兩人皆是一頓，那冰冷的溫度與灼熱的舊疤，仿佛穿越了十五年光陰，再次交匯。
裴衍緊緊攥住血書，深深看她一眼，轉(zhuǎn)身離去，再無多言。
門扉合攏，將內(nèi)外隔成兩個世界。
沈胭獨自站在房中，聽著窗外細(xì)微的風(fēng)聲和遠(yuǎn)處隱約的更梆聲，她知道，這場沉寂了十五年的戰(zhàn)爭，終于真正開始了。
接下來的日子，表面風(fēng)平浪靜，暗地波濤洶涌。
裴衍以雷霆手段，借著幾樁不大不小的由頭，連續(xù)調(diào)整了幾個關(guān)鍵職位的人選，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卻又合乎法理，讓人抓不住錯處。朝堂之上，暗流涌動，趙王一黨明顯感受到了壓力，幾次發(fā)難，皆被裴衍不軟不硬地?fù)趸亍?/p>
沈胭則在那方小院里，如同真正的繡娘般，每日對著繃架，將記憶深處那些碎片——北羯貴人的名諱、模糊的對話、特殊的信物、軍隊調(diào)動的異常、與中原人秘密接觸的蛛絲馬跡——一針一線，繡入繁復(fù)的花樣之中，交給每日前來“取活”的啞婆。
裴衍從未親自來過，但他的消息卻通過各種渠道源源不斷地傳來，有時是半張殘破的輿圖，有時是一句隱晦的詩文，有時是某位官員的升遷調(diào)動的消息。她需要從中解讀出局勢的變化，并據(jù)此調(diào)整自己“繡品”的內(nèi)容。
這是一種無聲的、極致的信任與默契。
直到一個月后，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深夜。
小院的門被急促叩響，并非約定的暗號。
沈胭瞬間驚醒，握緊了枕下藏著的、裴衍后來派人送來的另一柄短劍。
門外是她從未見過的、裴衍最信任的暗衛(wèi)首領(lǐng)，渾身濕透，臉色蒼白，眼中帶著血絲：“蘇姑娘，主上遇刺！”
沈胭的心猛地一沉。
“傷勢如何？”她聲音繃緊。
“箭矢擦頸而過，萬幸偏了毫厘！但箭鏃淬了北羯獨有的‘夢羅’之毒！”暗衛(wèi)語速極快，“太醫(yī)束手，解毒需北羯王庭秘藥‘雪膽’。主上昏迷前，只重復(fù)二字……‘鷹’、‘胭’！”
沈胭臉色霎時雪白。
夢羅！雪膽！還有那個“鷹”字！
一切線索瞬間串聯(lián)！刺殺、毒藥、指向北羯內(nèi)部那個神秘的“鷹”勢力！這是對方狗急跳墻的絕殺，也是一次……試探！試探裴衍與北羯的關(guān)聯(lián)，試探她沈胭的底牌！
“首輔現(xiàn)在何處？”
“密室，情況危急！”
沈胭沒有任何猶豫：“取紙筆來！”
她飛速寫下一串扭曲的、類似北羯文字的符號，吹干墨跡，折好交給暗衛(wèi)：“立刻將此信，送至西市‘胡姬酒肆’，交給一個左眼有疤的胡商！告訴他，‘鷹巢舊友，求雪膽救命’，他若問代價，便說……”她咬咬牙，“‘胭脂’愿以當(dāng)年承諾相換！”
暗衛(wèi)震驚地看著她，顯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快去！”沈胭厲聲道，眼中是從未有過的決絕鋒芒。
暗衛(wèi)不再多言，轉(zhuǎn)身消失在雨幕中。
沈胭獨自站在窗前，聽著窗外瓢潑大雨，手心冰涼。那個承諾，是她潛伏北羯最后一年，用極大代價換取的一條生路，也是她預(yù)備萬一無法取得裴衍信任后的最后底牌。如今，為了救他，她提前動用了。
這是一場賭。賭那胡商還認(rèn)舊諾。賭裴衍能撐到雪膽送來。賭她這一步險棋，能換來對方的徹底暴露。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息都漫長如年。
天快亮?xí)r，雨勢稍歇。院外傳來三聲鷓鴣叫——安全的信號。
暗衛(wèi)再次歸來，渾身濕透，卻帶著一個冰冷的小玉盒，盒中正是幽藍(lán)色的雪膽膏。
裴衍得救了。
但風(fēng)波并未平息。
三日后，裴衍重傷未愈，卻強(qiáng)撐病體，于早朝之上，發(fā)動了醞釀已久的致命一擊。
他并未直接提及沈家舊案，而是以雷霆萬鈞之勢，參奏趙王與孫敬等人勾結(jié)北羯奸細(xì)，泄露此次議和底線，貪墨軍資，意圖不軌！同時，拋出大量看似無關(guān)卻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證據(jù)鏈，其中巧妙嵌入了部分經(jīng)他巧妙“洗白”、來源無法追查的沈胭提供的北羯信息。
金殿之上，風(fēng)云變色。趙王黨羽奮力反撲，卻被裴衍早有準(zhǔn)備的后續(xù)證據(jù)與突然倒戈的證人打得措手不及。
龍椅上，皇帝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他看看面色蒼白卻眼神銳利如刀的首輔，又看看驚慌失措、言語矛盾的趙王一行人，最終，目光落在那份由裴衍心腹悄然呈上、蓋有特殊印記的密奏上——那里面，或許就有著關(guān)于北羯“鷹”勢力與朝中某人勾結(jié)的更確鑿情報。
“拿下！”皇帝終于開口，聲音冰冷徹骨。
御前侍衛(wèi)一擁而上。趙王面如死灰，孫敬當(dāng)場癱軟。
一場足以顛覆朝綱的巨大風(fēng)暴，在裴衍精準(zhǔn)的操控下，以趙王黨的徹底垮臺為結(jié)局，暫時告一段落。沈家舊案雖未明旨重提，但趙王倒臺的核心罪名之一便是“勾結(jié)北羯，構(gòu)陷忠良”，這已是無聲的昭雪。
又過半月，裴衍傷勢漸愈。
他再次來到那座小院。
月光如水，灑滿庭院。沈胭站在院中，依舊是一身素衣，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
兩人相對無言，唯有夜風(fēng)拂過樹葉的沙沙聲。
許久，裴衍從袖中取出那柄斷刃，遞還給她。刃身已被擦拭干凈，在月光下流轉(zhuǎn)著冷冽的光澤。
“趙王已倒，孫敬下獄，其余黨羽正在清算?！彼曇舻统?，“陛下已默許重查沈家舊案。只是……北羯那條線，牽扯太大，陛下之意，暫不宜動?！?/p>
沈胭接過斷刃，指尖拂過冰涼的刃身。她知道，這已是目前所能爭取到的最好結(jié)果。父親的血仇，沈家的冤屈，終于得見天日。雖然未能盡全功，但路，已經(jīng)鋪開。
“謝謝你，裴衍?！彼p聲道，這是她歸來后，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裴衍看著她，月光下她的側(cè)臉清冷而堅韌。他緩緩抬起手，掌心那道舊疤在月光下微微反光。
“十五年前，我接過它時，便知會有今日?！彼吐暤?，“不必謝我。這是我欠沈家的，也是……我欠你的?！?/p>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絲極不易察覺的澀然：“那雪膽……你用以交換的‘承諾’，是何代價？”
沈胭微微偏過頭，避開他過于銳利的目光，良久，才淡淡道：“一條生路，換一條命，很值。”
裴衍沉默，他知道絕不止如此，但她不愿說，他便不再問。有些傷痕，需要時間慢慢撫平。
“日后，有何打算？”他問。
沈胭握緊斷刃，抬頭望向浩瀚星空，目光悠遠(yuǎn)而堅定：“沈家的案子還未徹底了結(jié)，北羯之患未除。我既歸來，便不會就此沉寂?！?/p>
她轉(zhuǎn)頭看他，眼中閃爍著如同十五年前那般明亮、卻更添風(fēng)霜與智慧的光芒：“首輔大人，可還需要一個……能讀懂北羯‘鷹’信的人？”
裴衍凝視著她，眼底深處冰封多年的什么東西，似乎在悄然融化。他緩緩伸出手，不是遞向斷刃，而是攤開掌心，朝向了她。
這一次，掌心朝上，再無遮掩。
“不是首輔需要，”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與肯定，“是裴衍需要?！?/p>
沈胭看著他那道深刻的掌紋與舊疤，又抬眸望進(jìn)他眼底。片刻后，她緩緩將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指尖微涼，卻帶著不容錯辨的力量與溫度。
斷刃的寒光映照著交握的雙手，月光灑滿肩頭。
前路依舊漫長，黑暗并未散盡，但這一次，他們不再獨行。
（完）
津ICP備2022002164號-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權(quán)保護(hù)聲明 不良信息舉報:jubao@ihuaben.com
京公網(wǎng)安備1101050203636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