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臺燼這一覺睡得極沉，卻也極不安穩(wěn)。

無數(shù)光怪陸離的碎片在他混沌的意識里沖撞：冰冷刺骨的宮殿、帶著厭惡或恐懼的眼神、拳腳落在身上的悶痛、還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孤寂。他像一葉孤舟，在暴風(fēng)雨肆虐的海面上沉浮，隨時可能傾覆。

然而，總有一股穩(wěn)定的、溫暖的力量將他從那冰冷的深淵邊緣拉回。那是一種淡淡的、清苦的草藥香氣，還有一種極其輕柔的、規(guī)律的聲響，像是某種安眠的咒語。

當(dāng)他終于從深沉的睡眠中掙扎著醒來時，有一瞬間的恍惚。

不是冰冷的質(zhì)子府邸，不是骯臟的街角。

映入眼簾的是簡陋卻干凈的屋頂木梁，身上蓋著的是一床漿洗得發(fā)白卻帶著陽光和草藥混合氣息的薄被。爐火還在噼啪作響，將整個小屋烘得暖融融的。

昨日的記憶碎片般回歸——那個叫葉知禾的女子。

他猛地坐起身，動作牽動了肋下的傷，讓他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氣。眼神瞬間恢復(fù)了一貫的冰冷和警惕，迅速掃視整個小屋。

葉知禾不在。

只有那個叫忠伯的老仆，正坐在爐邊的小凳上打著瞌睡，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

澹臺燼的目光落在小幾上。那碗黍粥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碗冒著微弱熱氣的黑色湯藥，旁邊還放著一小碟蜜餞。

他盯著那碗藥，眼神晦暗不明。毒藥？還是某種會讓人變得虛弱聽話的東西？這是他最直接的猜測。

就在這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葉知禾帶著一身寒氣走了進(jìn)來，發(fā)梢和肩頭落著未化的雪花。她懷里抱著幾捆新?lián)斓母刹瘢橆a凍得微紅，卻更顯得眼睛清亮有神。

“你醒了？”看到坐起來的澹臺燼，她臉上立刻露出一個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后的第一縷陽光，純粹而溫暖。她將干柴小心放在門邊，搓了搓手走過來。

“感覺怎么樣？肋骨還疼得厲害嗎？”她很自然地問道，伸手就想探他的額頭，查看傷勢。

澹臺燼幾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后一縮，避開了她的觸碰，眼神像受驚又充滿敵意的幼獸，冰冷地瞪著她。

葉知禾的手頓在半空，愣了一下，隨即了然。她并不介意，從善如流地收回手，依舊溫和地笑著：“嚇到你了？抱歉。我是想看看你有沒有發(fā)熱?！彼噶酥改峭胨?，“這是活血化瘀的湯藥，對你的傷有好處。溫度應(yīng)該剛好，快喝了吧?！?/p>

澹臺燼不動，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她，評估著，計算著。

葉知禾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碗藥，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端起藥碗，自己先輕輕抿了一小口，然后才遞到他面前，眼神坦蕩清澈：“你看，沒毒的。只是有點(diǎn)苦，所以準(zhǔn)備了蜜餞。”

這個舉動出乎澹臺燼的意料。

他見過太多虛偽的善意，最終都化為更深的惡意。但從未有人，會用這種方式來證明“無害”。

他沉默地接過碗。藥汁漆黑，散發(fā)著濃烈的苦味。他沒有任何猶豫，仰頭一飲而盡。極致的苦澀瞬間蔓延整個口腔，但他眉頭都沒皺一下。比這更苦的東西，他吃過太多。

放下碗，他無視了那碟蜜餞。

葉知禾看著他這副樣子，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她拿起蜜餞，直接塞了一顆到他手里：“吃了它。藥太苦了，傷胃?！?/p>

手心傳來蜜餞微涼而柔軟的觸感，帶著甜膩的香氣。澹臺燼的手指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他從未被這樣近乎強(qiáng)制地關(guān)懷過。

他最終還是把蜜餞放進(jìn)了嘴里。過分甜膩的味道瞬間沖淡了苦澀，是一種陌生到令人不適的滋味。

“你……”他終于開口，聲音因為長久不說話和受傷而有些低啞干澀，“為什么救我？”

葉知禾正在收拾藥碗，聞言抬頭，笑了笑：“我是醫(yī)者呀。看到有人受傷倒在雪地里，難道能不管嗎？”她的理由簡單直接，仿佛天經(jīng)地義。

醫(yī)者？ 澹臺燼在心里咀嚼著這兩個字。他只知道太醫(yī)署的那些人，眼神里帶著恭敬和畏懼，從來不會這樣看一個躺在泥地里的質(zhì)子。

“你不怕我？”他又問，目光銳利地試圖穿透她溫和的表象。所有人都怕他，說他是怪物，會帶來災(zāi)禍。

葉知禾聞言，認(rèn)真地看了看他蒼白的臉和身上的傷，反而笑了：“你傷得這么重，我能怕你什么？怕你砸了我的藥罐子嗎？”她的笑聲清脆，帶著一種能化解一切陰霾的活力。

澹臺燼再次沉默了。她的邏輯簡單而強(qiáng)大，讓他所有的猜忌都顯得有些可笑。

接下來的幾天，澹臺燼就在這間小藥廬里住了下來。

葉知禾似乎真的只是一個純粹的醫(yī)者。她每天為他換藥，準(zhǔn)備清淡的飯食，話不多，卻總是帶著讓人舒適的溫和。她有時會對著搗藥的忠伯絮叨些街坊鄰居的趣事，有時會看著窗外的雪發(fā)呆，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

澹臺燼大多時候只是沉默地看著?？此炀毜胤謷幉模此托牡匕参靠摁[不肯吃藥的小孩，看她對著一本破舊的醫(yī)書蹙眉思考。

他像一塊干涸了太久的土地，第一次嘗到雨水的滋味，雖然警惕，卻本能地汲取著這份陌生的“正?！焙汀皽嘏?。

他甚至開始下意識地記住她搗藥的節(jié)奏，記住她身上淡淡的草藥香，記住她笑起來時眼睫上仿佛跳躍的微光。

一天夜里，風(fēng)雪大作。

澹臺燼被舊夢魘住，渾身冰冷地驚醒。窗外北風(fēng)呼嘯，如同鬼哭。

小屋另一側(cè)的簾子后，傳來極其輕微窸窣聲。葉知禾似乎也醒了。過了一會兒，她端著一盞小小的油燈走了出來，身上披著外衣。

她先是小心地給爐子添了塊柴，讓火更旺些。然后走到他榻邊，輕聲問：“吵醒你了？還是傷口疼？”

昏暗的燈光下，她的面容柔和得不真實(shí)。

澹臺燼搖了搖頭。

葉知禾將油燈放在小幾上，卻沒有立刻離開。她在榻邊坐下，拿起旁邊一件未做完的針線活兒，就著燈火縫補(bǔ)起來。

“睡吧，我就在這兒坐會兒。”她的聲音很輕，像溫柔的催眠曲，“這風(fēng)雪聲是大了些，聽著聽著就睡著了?！?/p>

她沒有問他做了什么噩夢，也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只是安靜地陪著他。

一燈如豆，柔和的光暈籠罩著一小片天地。針線穿過布料的聲音細(xì)碎而安穩(wěn)，伴隨著她清淺的呼吸聲。

澹臺燼看著她低垂的眉眼，看著她專注的神情。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的感覺在他空洞的心口悄然滋生。

不是算計，不是痛苦，不是冰冷。 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和安穩(wěn)。

他重新閉上眼睛。這一次，風(fēng)雪聲似乎不再那么可怕。那細(xì)碎的縫補(bǔ)聲和她的呼吸聲，成了最好的屏障，將所有的寒冷和黑暗都隔絕在外。

他第一次，不是因為極度疲憊，而是因為一種莫名的安心，沉沉睡去。

爐火噼啪。 心爐深處，似乎也有一簇微弱的火苗，被這春風(fēng)般的善意悄然點(diǎn)燃，開始固執(zhí)地、安靜地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