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zhì)子府的日子，重新變回了凝固的、散發(fā)著霉味的黑暗。

鞭傷帶來的高熱反復(fù)折磨著澹臺燼，傷口在無人照料下緩慢地潰爛、愈合，留下縱橫交錯的、丑陋的疤痕，如同他的人生底色。每日送來的食物粗糙冰冷，時常是餿的，份量也只夠吊著一口氣。

但他不再像過去那樣全然麻木地忍受。

每當(dāng)意識在劇痛和寒冷中模糊時，胸口那粗布藥袋的細(xì)微觸感，和窗外那雙含淚的、擔(dān)憂的眼睛，就會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成為刺破黑暗的尖針，讓他從昏沉中驚醒。

他不能死。

他得活下去。

為了什么？他說不清?；蛟S只是為了能再聞到那淡淡的草藥香，能再看到那雙眼睛里的光為他而亮。

他開始更仔細(xì)地觀察這座囚禁他的牢籠。侍衛(wèi)換防的規(guī)律，墻角老鼠打洞的痕跡，甚至窗外那棵老樹枝椏延伸的角度……所有微不足道的細(xì)節(jié)都被他刻入腦中。

夜里，他會借著月光，拿出葉知禾冒險送來的金瘡藥。藥效很好，帶著她特有的細(xì)心研磨的痕跡。他會極其節(jié)省地使用一點(diǎn)，然后小心藏好。那幾個早已冰冷的、硬邦邦的饅頭，他也一點(diǎn)點(diǎn)掰碎，就著冷水咽下，維持著最低限度的體力。

活下去。必須活下去。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那熟悉的、輕微的敲擊聲再次響起。

篤…篤篤…

澹臺燼的心猛地一跳，幾乎是瞬間就挪到了窗邊，動作快得牽動了背上的傷，他卻渾然不覺。

縫隙推開，依舊是那張凍得發(fā)白的小臉，眼神里的擔(dān)憂更甚。

“你好些了嗎？”她急急地問，聲音壓得極低，目光試圖透過黑暗看清他的情況。她又塞進(jìn)來幾個油紙包和一小壺溫水。

“嗯。”澹臺燼應(yīng)了一聲，聲音依舊沙啞，卻不再那么死氣沉沉。他看著她，“以后別來了，危險?！?/p>

葉知禾用力搖頭，從懷里拿出一個用厚布裹著的東西，快速塞進(jìn)來：“這個給你，夜里冷。”

澹臺燼接過，入手竟是一片溫暖的觸感。打開厚布，里面是一個小小的、粗糙的陶制暖爐，爐膛里放著幾塊燒得通紅的炭，外面小心地包裹著厚厚的灰燼保溫。

捧著這小小的暖爐，那一點(diǎn)微不足道的熱量卻瞬間從掌心燙到了心里。

“我…我走了，你小心些，別燙著?！比~知禾不敢多留，匆匆看了他一眼，又消失在夜色里。

澹臺燼捧著那暖爐，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炭火的溫度漸漸減弱，他才極其珍惜地將它藏在了床鋪?zhàn)钌钐帯?/p>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葉知禾似乎找到了一條相對安全的路徑，每隔一兩日，總會在深夜悄然到來。有時帶來一點(diǎn)傷藥，有時是偷偷藏下的食物，有時只是一壺?zé)崴?，或是一個新?lián)Q好炭的小暖爐。

他們交流很少，往往只是隔著那條縫隙匆匆看上一眼，交換幾句最簡單的話。

“傷還疼嗎？” “不疼?！?“吃的夠嗎？” “夠。” “外面冷，多穿點(diǎn)?！?“嗯?！?/p>

但就是這短暫的、危險的會面，和那一點(diǎn)點(diǎn)微不足道的物資，成了支撐澹臺燼度過漫長寒冬和無盡屈辱的唯一養(yǎng)分。

他開始在白天，利用葉知禾偷偷帶來的、一小截她練字用的殘?zhí)?，在墻壁不起眼的角落，默畫那些他曾在藥廬畫過的、繁復(fù)的魔紋。

這些紋路似乎能吸引某種看不見的力量。當(dāng)他集中精神描繪時，周圍的寒氣會稍稍減退，傷口愈合的速度也會快上那么一絲。他對力量的渴望，從未如此具體而迫切——不是為了殺戮，不是為了毀滅，只是為了……能夠自保，能夠不再讓她冒著這樣的風(fēng)險前來。

他甚至開始嘗試?yán)媚切┠Ъy，結(jié)合葉知禾帶來的藥材，調(diào)配一些極其基礎(chǔ)、卻或許能改善處境的東西。比如，讓送飯的老鼠暫時昏睡，好讓他能檢查食物是否被動過手腳；或者，讓看守他的侍衛(wèi)在某個時段變得格外困倦。

過程緩慢而艱難，失敗是常事。但他有無盡的耐心和時間。

又是一個雪夜。

葉知禾來得比平時稍晚，氣息有些不穩(wěn)，發(fā)梢肩頭的雪也格外厚些。

“今天…李府的人來藥廬盤問過，”她聲音帶著后怕的顫抖，透過縫隙看著他，“問我和你有沒有牽連…我說只是看你可憐，隨手救過一次，之后再無來往……”

澹臺燼的心猛地一沉。

“他們信了？”他問，聲音繃緊。

“…大概吧?！比~知禾的聲音低了下去，“但我怕…我怕他們還會盯著…我可能…不能常來了……”

縫隙內(nèi)外，陷入一片沉默。只有風(fēng)雪嗚咽的聲音。

半晌，澹臺燼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靜：“不要再來了?！?/p>

“可是你——”

“我能活下去?！彼驍嗨?，語氣斬釘截鐵，不再是過去的空洞或隱忍，而是帶著一種破土而出的、冰冷的決心，“你保護(hù)好自己。等我?！?/p>

最后兩個字，他說得極輕，卻重如千鈞。

葉知禾在窗外愣住了。她似乎從他的話里聽出了某種不同尋常的東西。

“……好?！彼罱K輕聲應(yīng)道，聲音里帶著信任，也帶著擔(dān)憂，“這個給你?！?/p>

她塞進(jìn)來最后一樣?xùn)|西，不是食物，也不是藥。那是一把小小的、打磨得十分鋒利的骨刀，像是用來切割藥材的，刀柄被摩挲得十分光滑。

“萬事小心?！彼詈笊钌羁戳怂谎?，決然離去。

澹臺燼握緊那柄小小的骨刀，冰冷的刀鋒緊貼著他的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全感。

他回到床鋪邊，拿出那個早已冷透的陶制暖爐，將里面冰冷的炭灰倒掉。然后，他極其鄭重地，將葉知禾給他的金瘡藥、剩下的食物、還有這把骨刀，仔細(xì)地藏了進(jìn)去。

做完這一切，他重新走到墻邊。

指尖蘸著一點(diǎn)點(diǎn)節(jié)省下來的、早已冷掉的藥汁，他在冰冷的墻面上，緩緩畫下一個極其復(fù)雜、透著詭異美感的魔紋。

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空洞，也不再是單純的模仿。

那漆黑的眼底深處，仿佛有兩簇幽暗的火焰，終于沖破了冰封，無聲而固執(zhí)地燃燒起來。

為了活下去。 為了不再匍匐于地。 為了有一天，能正大光明地站在那個人面前，而不是只能隔著一條縫隙，感受她轉(zhuǎn)瞬即逝的溫暖。

燼火雖微，終可燎原。

風(fēng)雪夜的質(zhì)子府，比以往更加死寂。 但某種東西，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