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表象之下,裂痕悄然滋生。
澹臺燼的身體在葉知禾的精心照料下緩慢恢復(fù),已能勉強下地行走,但內(nèi)里的虛空與暗傷非朝夕可愈。他變得越發(fā)沉默,時常佇立窗邊,望著院中那棵枯樹,眼神幽深,不知在思索什么。
葉知禾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變化。那不再是質(zhì)子府里死寂的絕望,也不是初獲自由時的虛弱依賴,而是一種……沉靜的、冰冷的、正在重新積蓄力量的緊繃感。這讓她感到不安。
她試圖用更多的關(guān)懷和叮囑來填補這種無形的距離。
“該喝藥了?!彼酥煌霛夂诘臏幾呓?,語氣盡量放得輕快,“今日加了甘草,沒那么苦了。”
澹臺燼轉(zhuǎn)過身,接過藥碗。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的,兩人皆是一頓。他的指尖依舊冰涼,卻不再是以前的死氣沉沉,而是帶著一種內(nèi)斂的、仿佛蟄伏著某種力量的感覺。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飲下,而是看著碗中晃動的藥汁,忽然問:“這方子里的赤芍,庫存還多嗎?”
葉知禾愣了一下,下意識回答:“還……還有一些。怎么了?”
“下次可減三分,換作等量丹參,化瘀之功更著,且不傷新血?!彼Z氣平淡,如同在討論天氣。
葉知禾徹底怔住。這方子是她斟酌良久而定,自信已是極好。他為何會懂?還說得如此……內(nèi)行?
“你……怎知……”她遲疑地問。
澹臺燼垂下眼瞼,將藥一飲而盡,淡淡道:“久病成醫(yī)。在宮里,看過幾本雜書?!?/p>
這個解釋勉強說得通,卻無法完全打消葉知禾心中的疑竇。她接過空碗,看著他平靜無波的側(cè)臉,那股不安感愈發(fā)強烈。
幾日后,忠伯從外面回來,臉色比往日更加凝重。他瞥了一眼在內(nèi)室休息的澹臺燼,將葉知禾拉到外間,壓低了聲音。
“小姐,外面的風聲更緊了。”忠伯眉頭緊鎖,“宮里似乎派了暗衛(wèi)出來,搜查的重點轉(zhuǎn)向了各家醫(yī)館和藥鋪!像是在找什么人,又像是在查什么藥……”
葉知禾的心猛地一沉:“查藥?”
“嗯,”忠伯點頭,“特別是金瘡藥、解毒散這類東西的流向,盤問得極細。幸好咱們家近日并未大量購入,但長此以往,恐怕……”
葉知禾臉色發(fā)白。她猛地想起澹臺燼那身可怖的傷勢,和那些她耗盡庫存才勉強壓制住的、有些古怪的毒素殘留。若暗衛(wèi)查到這里……
就在這時,內(nèi)室傳來一聲極輕微的、瓷器碰撞的聲響。
葉知禾和忠伯同時噤聲,緊張地望去。
只見澹臺燼不知何時已站在內(nèi)室門邊,正靜靜地看著他們。他顯然聽到了剛才的對話,臉上卻沒什么表情,只有眼神深得像寒潭。
“他們不是在找人?!彼鋈婚_口,聲音沒有一絲波瀾,“是在找我留下的‘痕跡’?!?/p>
葉知禾和忠伯同時愕然。
“痕跡?”
澹臺燼的目光掠過葉知禾,看向忠伯:“李衙內(nèi)的病,并非尋常癔癥,是中了毒。一種……很特殊的毒。他們查不出毒源,只能從可能緩解或抑制此毒的藥物反推。”
他頓了頓,才緩緩接上最后一句,石破天驚:
“那毒,是我下的?!?/p>
哐當!
葉知禾手中的空碗脫手落地,摔得粉碎。她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澹臺燼,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人。
忠伯更是駭?shù)眠B退兩步,倒吸一口涼氣,看著澹臺燼的眼神瞬間充滿了驚懼和戒備。
“你……你說什么?”葉知禾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李衙內(nèi)的毒……是你?你怎么會……怎么可能……”
她無法將那個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少年、那個安靜喝藥的患者,與宮中傳言里那個引發(fā)軒然大波的“下毒者”聯(lián)系起來!
澹臺燼迎著她震驚而陌生的目光,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有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繃緊了一下。
“不然,你以為我如何能從那里逃出來?”他語氣甚至稱得上平靜,卻帶著一種殘酷的冷漠,“靠運氣嗎?”
真相如同冰水,兜頭澆下,凍得葉知禾渾身僵硬。
她終于明白,那股不安從何而來。她救回來的,根本不是什么無辜的受害者。而是一個……一個能用出如此陰毒手段的……
恐懼,夾雜著被欺騙、被利用的刺痛,瞬間攫住了她。
“所以……所以你早就……”她聲音發(fā)顫,“你利用我?那些藥粉……你早就計劃好了……”
“我沒有利用你?!卞E_燼打斷她,目光第一次變得銳利,直直地看向她,“你的藥,是救我。我做的事,與你無關(guān)?!?/p>
“與我無關(guān)?”葉知禾幾乎要笑出來,眼淚卻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若他們查到這里!若他們知道是我救了你!這叫與我無關(guān)?!”
一直沉默的忠伯猛地上前一步,將葉知禾護在身后,老臉上滿是決絕的警惕:“殿下!您……您怎能如此恩將仇報!小姐為了救您,擔了天大的干系!您這是要將我們往死路上逼啊!”
藥廬內(nèi)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溫暖的藥香似乎都凝固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緊張和對峙。
澹臺燼看著眼前如臨大敵的忠伯,和后方臉色蒼白、滿眼受傷和恐懼的葉知禾,他下頜線繃得極緊,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碎裂了,又迅速被更厚的冰層覆蓋。
他緩緩站直身體。雖然依舊瘦削,但那挺直的脊背卻透出一股不容忽視的、冷硬的壓迫感。
“我不會連累你們?!彼曇舻统?,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冷,“今夜,我便離開?!?/p>
“離開?你去哪兒?”葉知禾脫口而出,即便是在震驚和恐懼中,擔憂的本能依舊壓過了一切,“你傷還沒好!外面全是抓你的人!”
“那是我的事?!卞E_燼移開目光,不再看她,“你們的恩情,我記下了。若有機會,必當償還?!?/p>
他說得冰冷而疏離,仿佛在陳述一筆交易。
葉知禾看著他這副模樣,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剜了一下,比剛才得知真相時更加刺痛。
償還? 他拿什么償還? 他又將他們置于何地?
就在這時,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粗暴的敲門聲!
“開門!官差查案!”
屋內(nèi)三人臉色驟變!
忠伯駭?shù)妹鏌o人色,葉知禾下意識地抓緊了衣角,看向澹臺燼。
澹臺燼眼神一厲,瞬間閃過無數(shù)計算。他猛地看向后窗,又迅速掃視屋內(nèi)可供藏匿之處。
“小姐!怎么辦?!”忠伯急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敲門聲變得更加急促和不耐煩:“快開門!再不開門撞開了!”
葉知禾臉色慘白如紙,身體微微發(fā)抖。她的目光掃過澹臺燼那張冰冷決絕的臉,掃過滿地狼藉的碎瓷片,最終,落在墻角那個不起眼的、用來堆放廢舊藥材的大筐上。
電光石火間,她做出了決定。
她猛地推了澹臺燼一把,力氣大得驚人,將他踉蹌著推向那個大筐,聲音急促而低啞:“進去!別出聲!”
然后,她深吸一口氣,用力揉了揉眼睛,揉出幾分紅暈,快步走向大門,一邊揚聲道:“來了來了!深更半夜的,誰呀?”
忠伯愣了一下,立刻反應(yīng)過來,手忙腳亂地幫著將澹臺燼塞進藥筐,又迅速扯過幾張破草席和幾捆干草藥蓋在上面。
澹臺燼蜷縮在狹窄黑暗、充滿陳腐藥味的空間里,聽著葉知禾故作鎮(zhèn)定地去開門,聽著官差粗魯?shù)谋P問聲傳入院內(nèi),聽著忠伯賠笑應(yīng)付的聲音……
他緊緊攥住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
裂罅已生,信任崩塌。 而他,再次成了需要被藏匿的、見不得光的隱患。
溫暖的藥罅,終究無法長久容納冰冷的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