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臺燼在劇痛與高熱交織的混沌中浮沉。
意識時而清晰,能感覺到柔軟干燥的被褥,聞到清苦的藥香,以及那雙始終溫柔地為他擦拭降溫、更換傷布的手;時而又墜入無盡的噩夢,質(zhì)子府的冰冷、鞭笞的痛楚、血液的黏膩、還有那些被他試驗而死的鼠雀扭曲的面孔……紛至沓來。
每一次掙扎驚醒,總能對上一雙盛滿擔(dān)憂和心疼的清澈眼眸。
“我在?!彼偸沁@樣說,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仿佛能驅(qū)散所有魑魅魍魎。
他漸漸習(xí)慣了在這目光的注視下,重新沉入不安卻終究能被拉回的睡眠。
葉知禾幾乎不眠不休。她傾盡所學(xué),用最好的藥材為他療傷。外傷雖猙獰,但精心調(diào)理之下,總算開始緩慢愈合。最讓她憂心的是他內(nèi)里的虧空——?dú)庋獌商?,元?dú)獯髠?,五臟六腑皆有損及,仿佛一棵從根子上被蛀空的老樹,外表稍愈,內(nèi)里卻脆弱得不堪一擊。
她變著法子給他進(jìn)補(bǔ),熬煮各種益氣補(bǔ)血的藥膳。澹臺燼總是沉默地接過,無論多苦多澀,都會安靜地吃完。
他話很少,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安靜地看著她忙碌??此龘v藥,看她煎湯,看她對著醫(yī)書蹙眉思索。那雙曾經(jīng)只剩下冰冷和算計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慢慢融化,又似乎沉淀下了更復(fù)雜難辨的情緒。
忠伯負(fù)責(zé)外出打探消息和采購。李府的“癔癥”風(fēng)波仍在持續(xù),雖未再擴(kuò)大,卻也未平息,官府的排查仍未放松,街頭巷尾議論紛紛。質(zhì)子失蹤的消息似乎被壓了下來,并未大肆宣揚(yáng),但暗地里的搜尋從未停止。景國質(zhì)子在盛國都城走失,這是足以引發(fā)兩國糾紛的大事。
藥廬仿佛成了風(fēng)暴眼中唯一平靜的點(diǎn),但這份平靜之下,潛流暗涌。
這日,葉知禾正在小心地為澹臺燼后背的傷口換藥。那些交錯凸起的疤痕觸目驚心,她的動作輕柔得不能再輕。
“疼嗎?”她低聲問,指尖拂過一道尤其深的舊疤。
澹臺燼趴在枕上,搖了搖頭。比起以往承受的,這點(diǎn)換藥的刺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開口,聲音因為久未說話而有些沙?。骸啊瓰槭裁淳任遥俊?/p>
這個問題,他曾在雪地里問過。如今再次問出,含義卻已截然不同。
葉知禾換藥的手微微一頓。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仔細(xì)地將最后一段紗布包扎好,才輕輕嘆了口氣。
“我是醫(yī)者,”她說,聲音很輕,卻帶著重量,“見你傷重,豈能不顧?”
還是這個答案。卻又不僅僅是這個答案。
澹臺燼側(cè)過臉,看向她。燈光下,她眉眼低垂,睫毛上仿佛還沾著之前為他憂心而留下的濕氣。
“你知道,”他聲音低沉,“救我,會是多大的麻煩??赡軙??!?/p>
葉知禾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她的眼睛清澈依舊,卻多了幾分他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
“我知道。”她輕輕點(diǎn)頭,“但若眼睜睜看著你死在那里,我……做不到?!?/p>
她頓了頓,似乎猶豫了一下,才極輕地補(bǔ)充道:“而且……你答應(yīng)過我,會活下去?!?/p>
澹臺燼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攥了一下,又酸又脹。
是了。在那個冰冷絕望的質(zhì)子府,隔著一道窗縫,他確實說過——“等我”。
一句他自己都未必全然相信的承諾,她卻記下了。
又是一陣沉默??諝庵袕浡幭愫鸵环N無聲的張力。
“你的傷,”葉知禾轉(zhuǎn)移了話題,語氣重新變得專業(yè)起來,“外傷還好,但內(nèi)里損耗太甚,非一日之功。需得靜心調(diào)養(yǎng)很長時日,切忌再動武或勞神……”她絮絮地叮囑著,仿佛他只是個普通的、不聽話的病人。
澹臺燼安靜地聽著,沒有反駁。
然而,當(dāng)葉知禾收拾好藥箱,準(zhǔn)備離開去煎藥時,他卻忽然伸手,輕輕拉住了她的衣袖。
動作很輕,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
葉知禾身形一頓,訝然回頭。
澹臺燼卻沒有看她,目光落在虛空處,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那些藥粉,還有……枯枝……”
葉知禾的臉頰瞬間褪去血色,眼神閃過一絲慌亂,下意識地想抽回衣袖。
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那些東西是她送的!
澹臺燼卻沒有松開,反而稍稍收緊了手指。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鎖住她,那里面沒有了以往的冰冷,卻是一種更深沉的、幾乎要將人吸進(jìn)去的墨色。
“為什么……要冒險做那些?”他問,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艱難地碾出來,“那些東西……很危險?!?/p>
他指的是那些藥粉的制備和傳遞本身所承擔(dān)的風(fēng)險。
葉知禾被他看得無所遁形,臉頰漸漸染上一抹緋紅,又迅速變得蒼白。她垂下眼簾,長睫劇烈地顫抖著,半晌,才用一種帶著細(xì)微哭腔的聲音道:
“我……我不知道還能怎么做……”
“我看著你被帶走……聽著他們說你受了鞭刑……我……”她的聲音哽咽起來,“我只是……只是想讓你不那么疼……想讓你……活下來……”
“哪怕……哪怕只是萬一的可能……”
她的話語破碎,卻比任何華麗的辭藻都更有力量,重重地砸在澹臺燼的心上。
原來,她什么都知道。知道他的處境,知道他的痛苦。她不是在盲目施舍善意,而是在明知危險的情況下,依舊選擇了飛蛾撲火。
只為了那一點(diǎn)微末的“可能”。
他松開了她的衣袖。
手指卻緩緩上移,極其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觸碰了一下她濕潤的眼角。
動作生澀僵硬,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珍重。
葉知禾猛地一顫,抬起淚眼,驚愕地看著他。
澹臺燼迅速收回了手,仿佛被那淚水的溫度燙到一般。他重新低下頭,掩去眼底翻涌的劇烈情緒,只啞聲道:
“……以后不要了。”
“……什么?”
“不要再為我冒險。”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任何情況,都不要?!?/p>
葉知禾怔怔地看著他。
他是在關(guān)心她?還是在劃清界限?
沒等她細(xì)想,澹臺燼已經(jīng)重新抬起頭,目光恢復(fù)了之前的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她看不懂的冷硬。
“我的傷,大概多久能下地行走?”他問,話題轉(zhuǎn)得突兀。
葉知禾壓下心頭的混亂,估算了一下:“若好好用藥,不再惡化,半月左右或可勉強(qiáng)下地,但若要恢復(fù)如?!?/p>
“半月。”澹臺燼打斷她,重復(fù)了一遍這個時間,眼神若有所思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半月。 他只有半月的時間。
必須在盛國宮廷的耐心耗盡、搜查力度加大之前,徹底離開這里。
藥香依舊氤氳。 但溫暖的藥罅之下,冰冷的現(xiàn)實和迫近的危機(jī),已然悄然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