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風渡凌云
第九章?雁歸無憑
雍正五年的正月二十三,京師雪霽。
慈寧宮丹墀下的殘冰映著初升的日色,像一面碎裂的銅鏡。
昭漓立在鏡前,由宮女為她換上出行的青緞勁裝。
太后倚在軟榻上,指間撥弄著那枚“澈”字小印,聲音低而穩(wěn):
“月隱名冊的另一半,在蜀中唐門。
你若要徹底洗清沈氏,便得親自去取。”
昭漓抬眼,眼底血絲未褪:“唐門三十年不問朝事,怎會卷入?”
太后闔眼,似在回憶極遙遠的舊事:“因為唐門上一代家主,是你母親的師兄,也是……攝政王的死士?!?/p>
同日辰正,宗人府后巷。
允禮著便服,外披一件狐腋斗篷,翻身上馬。
他左肩箭創(chuàng)未愈,卻以軟甲勒緊,看不出半分頹態(tài)。
納蘭昀單眼覆著黑紗,牽馬立于側,少年聲音嘶啞卻篤定:
“主上,蜀道難行,我率二十名月隱死士隨行?!?/p>
允禮卻搖頭:“此番非戰(zhàn),乃取信。
人多反生疑竇。
我與昭漓,只帶阿律一人,足矣?!?/p>
納蘭昀沉默片刻,忽地抬手,將一柄纏了紅繩的短刀遞上:“替我砍一枝蜀山早梅?!?/p>
允禮接過,指腹摩挲刀柄,低聲道:“好,也替你帶一枝回來?!?/p>
出京那日,風雪初霽,官道泥濘。
昭漓與允禮并轡而行,皆用風帽遮了半面。
阿律扮作馬夫,青布小帽,鞭梢卻藏著軟劍。
行至盧溝橋,忽有飛騎自后追來,馬上人緋袍金帶——
竟是納蘭昀。
少年勒馬攔路,獨眼亮得嚇人:“太后密詔,蜀中唐門恐已生變。
你們這一去,九死一生。”
昭漓握韁的手一緊。
允禮卻輕笑:“若唐門真反,九死之外,尚有一生。
那一成生機,便是我與她的歸路。”
納蘭昀不再勸,只解下腰間錦囊拋來:“唐門‘千機匣’,以血為匙。
里頭的東西,或許能救你們。”
錦囊沉甸,似握著一塊冰。
兩日后,潼關。
黃河風陵渡,浪卷碎冰,聲如萬鼓。
客?;锜粝?,昭漓展開錦囊——
里頭是一枚烏金小鑰,鑰齒呈月牙形,柄端刻著“唐”字篆紋。
允禮以指尖蘸水,在桌上畫出一幅簡略蜀道圖:
“唐門踞蜀西青城,外有七重機關,內有三道毒瘴。
千機匣藏在‘問劍閣’第九層,閣外懸橋,只容一人?!?/p>
昭漓以指蘸茶,在“問劍閣”旁點下一滴:“我母親昔日留下的暗記,是‘雁歸’二字。
若她還給唐門留過退路,必在此處?!?/p>
入蜀第七日,山雨。
青城山半腰云遮霧繞,濕冷侵入骨髓。
阿律在前探路,忽然止步——
山道旁一株老梅,樹干被利器削去半面,留下新痕,形似雁翅。
昭漓指尖撫過劃痕,心跳微亂:“是母親。”
允禮抬眼,山巔隱有銅鈴隨風,叮當作響,似在迎客。
他低聲道:“唐門既留記號,便是在等我們?!?/p>
當夜,唐門外莊。
青瓦小院,竹影篩月。
唐門現任家主唐觀雪,青衣白發(fā),眉目與昭漓三分相似。
老婦人端坐,案上擺著一只紫檀小匣,匣口貼著封條——
“唐門第一百三十一代,非沈氏血脈不可開?!?/p>
昭漓跪地,以烏金小鑰插入匣鎖,一聲輕響,匣開。
里頭并無一頁名冊,只有半枚虎符與一封舊信。
信紙泛黃,字跡卻力透紙背:
“唐門聽令于虎符,保月隱遺孤,俟天時反戈?!?/p>
落款——攝政王沈澈。
唐觀雪摩挲虎符,聲音低?。骸岸昵埃隳赣H攜此符夜奔唐門,求我留一線生機。
如今,生機已盡,只剩殺機。”
她抬眼,眸光似雪里淬毒:“皇帝暗令已至唐門——
三月初三之前,取你與果郡王首級,可免唐門滅族。”
允禮指尖一頓,笛子無聲橫在膝上:“唐門欲如何?”
唐觀雪輕嘆:“唐門不問世事,卻欠沈氏一命。
今夜子時,懸橋斷,毒瘴起。
你們若能闖過問劍閣,虎符與名冊殘頁,雙手奉上;
若闖不過——”
她指尖輕彈,一縷白煙自香爐升起,瞬化無形。
子時,雨驟。
問劍閣外懸橋鐵索已斷,只余半尺殘板。
昭漓腰間纏索,足尖一點,身形掠出。
雨線如針,打在臉上生疼。
允禮隨后,笛中藏劍,寒光劃破雨幕。
閣內機關層層——
飛矢、毒霧、翻板、落石。
昭漓以母親昔日教的“雁回步”騰挪,允禮笛劍相輔,兩人背抵背,滴水不漏。
至第九層,最后一道鐵門緩緩開啟。
門后,唐觀雪孤身而立,掌心托著半枚虎符與一頁薄紙:
“月隱名冊終章——潛鱗血脈,可開蜀中密庫,號令舊部?!?/p>
唐觀雪抬手,指尖輕彈,虎符與名冊飛向昭漓。
卻在半空,被一道黑影截下!
黑影落足無聲,面覆銀制鬼面,手執(zhí)雙鉤。
阿律失聲:“血滴子!”
銀面人冷笑:“唐門果然藏私。”
鉤光如電,直取昭漓咽喉。
允禮笛劍橫擋,“當”一聲火星四濺。
昭漓趁隙旋身,袖弩破空,短箭釘入銀面人肩胛。
黑影踉蹌,卻反手擲出煙霧彈。
閣內頓時毒霧彌漫。
唐觀雪袖袍一拂,勁風卷散毒煙。
她指尖輕彈,一枚細如牛毛的毒針沒入銀面人眉心。
黑影倒地,鬼面碎裂,露出夏刈義子那張年輕的臉。
唐觀雪聲音極冷:“唐門不殺無名小卒,但擅闖者死?!?/p>
她抬眼,望向昭漓與允禮,眸色復雜:“你們走吧。
唐門能做的,到此為止?!?/p>
青城山下,夜雨初歇。
昭漓與允禮并肩立于棧道,回望山巔燈火。
唐觀雪的聲音猶在耳畔:
“蜀中密庫,藏于凌云渡下。
要開庫,需以虎符合月隱令牌,再滴潛鱗血脈。
三月初三之前,若不能集齊,唐門將親手了結這段因果?!?/p>
昭漓握緊虎符,指節(jié)發(fā)白。
允禮抬手,替她拂去鬢邊雨水:“走吧,去凌云渡。
這一次,我們不再逃?!?/p>
山風獵獵,吹得二人衣袍翻飛。
昭漓忽然開口:“王爺,若有一日,天下再無月隱,也無血滴——
你可愿隨我回沈氏舊宅,種一院梅花?”
允禮側首,眸中映著遠處燈火,像盛滿碎星:“何止梅花?
還要釀一甕雪酒,再養(yǎng)兩只雁,聽它們年年北歸。”
昭漓低頭,唇角微彎,卻掩不住眼底潮意。
棧道盡頭,阿律牽馬而立。
少年遞上一封飛鴿傳書——
京師急報:皇帝以“宗人府右宗正擅離職守”為由,下旨緝拿允禮,生死勿論。
昭漓抬眼,與允禮對視。
雪后夜空澄澈,星子如釘。
允禮忽地笑了,聲音低而穩(wěn):“沈昭漓,天下要我們死,我們偏要活給天下看?!?/p>
昭漓翻身上馬,與他并肩:“那就活,一起活?!?/p>
馬蹄聲碎,踏破山雨殘冰。
凌云渡的霧,在遠處緩緩升起,像一條盤旋的白龍。
昭漓回頭,最后一眼望見青城山巔的燈火,一盞接一盞熄滅。
她輕聲道:“母親,我來了?!?/p>
風掠過耳畔,仿佛有人回應——
“雁歸無憑,但憑初心?!?/p>
——第九章·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