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緣春

時光如聽雪崖下的云海，悄無聲息地流淌。轉瞬數(shù)月已過，崖上寒梅謝了又開，覆雪依舊，仿佛萬物凝滯，唯有墨言在悄然變化。

那日之后，他服用了玉瓶中的一枚丹藥。丹藥入口即化，一股精純溫和卻帶著凜冽寒意的藥力瞬間流遍四肢百骸，不僅徹底修復了暗傷，更拓寬了他那滯澀窄小的經(jīng)脈，使之能容納更多靈力。加之那奇異法訣日復一日的錘煉，他雖仍是“五行偽靈根”，修煉速度慢得令人發(fā)指，但體內(nèi)沉淀的靈力已非昔日阿蒙，雖微弱，卻凝實了不少，操控起來也更為得心應手。

藥圃被他打理得愈發(fā)蔥郁，那疊陣符效果極佳，月影幽蘭長勢喜人。他與那白色小獸的關系也愈發(fā)“親近”——至少，在他投喂時，小獸允許他坐在一臂之外的距離，偶爾心情極好時，甚至會用毛茸茸的尾巴尖掃過他的手腕，帶來一絲冰涼柔軟的觸感，旋即又飛快收回，傲嬌地昂起頭。

這一切都讓墨言覺得，聽雪崖的日子雖清苦寂寥，卻也有種簡單的充實與安寧。

這日，他需前往外門雜事殿領取下一季度的份例。聽雪崖物資供應特殊，大多由執(zhí)事弟子直接送來，但一些基礎物資仍需自行領取。

這是他數(shù)月來第一次踏出聽雪崖的范圍。

外門區(qū)域遠比聽雪崖喧鬧嘈雜。廣場上弟子往來如織，切磋聲、論道聲、交易聲不絕于耳，洋溢著蓬勃的朝氣，卻也帶著世俗的紛擾。墨言一身粗布衣衫，行走其間，與周圍衣著光鮮、氣息不弱的外門弟子相比，顯得格格不入，引來不少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他目不斜視，徑直前往雜事殿，交驗令牌，領取了屬于聽雪崖雜役的那份微薄份例——幾套新衣、少量靈石、還有一份助益修煉的“凝氣散”。

正當他領取完畢，準備離開時，殿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

“讓開讓開！沒長眼睛嗎？”一個囂張的聲音響起。

只見幾名衣著華貴、氣息彪悍的外門弟子擁簇著一個錦衣青年走了進來。那青年面色倨傲，腰間玉佩流光溢彩，顯然身份不凡。方才呵斥的，正是他身邊一個狗腿模樣的跟班。

墨不欲生事，側身欲讓。

那錦衣青年目光掃過墨言手中剛領到的凝氣散，又瞥見他腰間那枚代表最低等雜役的木牌，以及那身寒酸的衣著，嘴角勾起一抹譏誚：“呵，我當是誰，原來是個臭雜役。這凝氣散給你這等廢物，豈不是暴殄天物？”

墨言腳步一頓，握緊了手中的藥瓶，沉聲道：“這位師兄，份例是宗門所發(fā)，各有其主。”

“宗門所發(fā)？”青年嗤笑一聲，上下打量他，“哪個峰的雜役如此不懂規(guī)矩？見了內(nèi)門趙師兄還不低頭行禮？一點凝氣散，能孝敬趙師兄是你的福氣！”

那姓趙的青年聞言，臉上倨傲之色更濃，顯然默許了跟班的行為。

周圍弟子紛紛駐足圍觀，卻無人敢出聲。這趙師兄名為趙乾，乃外門一霸，本身是金木雙靈根資質(zhì)不錯，家族在修真界也小有勢力，平日橫行慣了。

那跟班見墨言不動，竟直接伸手就要來奪他手中的凝氣散！

墨言眼神一冷，下意識地側身避開。他修為雖低，但這數(shù)月在那奇異法訣的錘煉下，身體反應和靈活性遠超常人。

“嘿？還敢躲？”跟班一愣，頓覺丟了面子，怒從心起，竟運轉靈力，一掌向墨言拍來！掌風凌厲，竟已是煉氣中期的修為！

周圍響起低低驚呼。對一個雜役下如此重手，未免太過！

墨言心頭一凜，體內(nèi)那絲微薄的靈力瞬間調(diào)動，腳下步伐一錯，竟是險之又險地再次避開了要害，但掌風邊緣依舊掃中了他的肩膀，一陣火辣辣的疼。

他踉蹌幾步，撞在身后的柜臺上，手中的新衣和靈石散落一地，唯有那瓶凝氣散還緊緊攥在手里。

“廢物就是廢物！”跟班獰笑一聲，再次逼近。

趙乾抱臂旁觀，臉上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戲謔笑容。

墨言咬緊牙關，眼底涌起怒意。他知道修為差距巨大，硬拼絕非對手，但讓他就此屈服任人欺凌，卻也絕無可能！

就在那跟班再次出手，圍觀眾人以為這雜役必然要倒霉之際——

“住手?！?/p>

一道冰冷得幾乎能凍結空氣的聲音，并不如何響亮，卻清晰地壓過了所有嘈雜，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嚴，陡然從殿外傳來。

眾人皆是一震，齊齊望向殿門。

只見一名身著雪白內(nèi)門弟子服飾、神情冷肅的青年正站在那里，目光如電，掃過場內(nèi)。正是當日引領墨言去聽雪崖的那位師兄，林寒。

“林、林師兄！”那囂張的跟班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雞，瞬間蔫了，連忙收手，惶恐地低下頭。趙乾臉上的倨傲也收斂了幾分，微微皺眉，顯然對林寒有所忌憚。

林寒目光落在墨言散落一地的物品和略顯狼狽的身形上，最后定格在他緊握藥瓶、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上，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雜事殿前，喧嘩斗毆，成何體統(tǒng)？”林寒聲音冰冷，不帶絲毫感情，“宗門規(guī)矩都忘了？”

趙乾上前一步，勉強笑道：“林師兄誤會了，不過是與這位師弟開個玩笑，切磋一下而已?！?/p>

“切磋？”林寒目光轉向趙乾，那眼神讓后者心底莫名一寒，“煉氣中期與一雜役‘切磋’？趙師弟的興致倒是別致?！?/p>

趙乾臉色頓時有些難看。

林寒卻不再看他，轉而對著那跟班弟子冷聲道：“出手搶奪同門份例，依門規(guī)，鞭二十，扣除三月靈石供給。自行去刑堂領罰?！?/p>

那跟班弟子臉色唰地白了，卻不敢有絲毫異議，顫聲應道：“……是?！?/p>

林寒最后才看向墨言，語氣依舊平淡：“還能走嗎？”

墨言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點了點頭，默默將散落的東西撿起。

“那就回去?！绷趾f完，竟不再理會殿內(nèi)眾人，轉身便走。

墨言立刻跟上，在一片寂靜和各色目光中，走出了雜事殿。

直到離開外門區(qū)域很遠，臨近聽雪崖那標志性的寒冷霧氣時，走在前面的林寒才忽然停下腳步，并未回頭，只是淡淡道：“今日之事，你無需放在心上。外門歷來如此，弱肉強食。日后若非必要，少出來走動?！?/p>

墨言沉默片刻，低聲道：“多謝林師兄解圍。”

林寒似乎頓了頓，聲音里依舊沒什么溫度：“并非為你。聽雪崖的人，即便只是雜役，也容不得外人隨意折辱。你好自為之。”

語畢，劍光亮起，瞬息遠去。

墨言站在原地，握了握拳，又緩緩松開。

林寒的話雖冷硬，卻點醒了他。今日若非頂著“聽雪崖”的名頭，林寒未必會出手。自身的弱小，才是原罪。在這修真界，沒有實力，連最基本的尊嚴都難以保全。

他回頭望向外門那喧囂的方向，眼中最后一絲因為數(shù)月安穩(wěn)生活而產(chǎn)生的松懈徹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堅定的光芒。

他必須變得更強。

回到聽雪崖石屋，那只白色小獸竟罕見地等在門口，見他回來，碧藍的眼睛在他身上掃視一圈，似乎察覺到他情緒低落和肩頭的隱隱作痛，湊近來，用冰涼濕潤的鼻尖輕輕蹭了蹭他的手背。

毛茸茸的觸感帶來一絲安慰。

墨言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腦袋，這次它沒有躲開。

“我沒事。”他低聲說著，不知是在安慰小獸，還是告訴自己。

他將領到的份例放好，唯獨那瓶凝氣散，他看了一眼，卻沒有服用。并非賭氣，而是覺得依靠外物終非長久之計，那日阮清弦給的丹藥之力尚未完全吸收殆盡。

他將凝氣散小心收好，目光落在窗外那片寂寥的冰雪世界上。

變強的欲望，從未如此強烈。

是夜，他修煉得比往日更加拼命，那冰錐刮骨般的痛楚似乎也變得可以忍受。

不知過了多久，在他又一次耗盡心力、疲憊不堪地結束修煉時，窗外梅枝輕響。

他推開窗，只見月色下，那只白色小獸又叼來一株通體碧藍、瑩光流轉的三葉小草，放在窗臺上，然后看了他一眼，飛快跑開。

墨言拿起那株小草，入手冰涼，靈氣充沛遠超凝氣散，他雖不認得，卻知絕非凡品。

心中暖流涌動，卻又夾雜著一絲酸澀。

他依靠的，似乎總是別人的庇護和贈予。

他握緊那株靈草，望向清殿的方向，深深吸了一口凜冽的寒氣。

次日，墨言主動找到了負責定期送來聽雪崖特殊物資的執(zhí)事弟子。

“師兄，請問宗內(nèi)是否有可供弟子接取、換取靈石或貢獻點的任務？”他態(tài)度恭敬地詢問。

那執(zhí)事弟子有些訝異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沒想到這個悶不吭聲的雜役會有此一問，但還是答道：“有是有，外門任務堂常年發(fā)布各種任務，采集、巡山、協(xié)助煉丹煉器等等。不過……”他打量了一下墨言，“那些任務大多需要一定修為，對你而言，恐怕艱難?！?/p>

“多謝師兄告知?！蹦詻]有多言，心中卻已下定決心。

數(shù)日后，他再次走出聽雪崖，這一次，他徑直去了外門任務堂。

堂內(nèi)人聲鼎沸，一面巨大的玉壁上滾動發(fā)布著各式任務及其獎勵。墨言擠在人群中，仔細尋找。

大多任務確實要求煉氣中期以上，或是需要特殊技藝。他看了許久，目光最終停留在一條不起眼的任務上：

“采集寒潭墨荻草，地點：北麓冰風谷。要求：十株。獎勵：貢獻點五，下品靈石二十。備注：墨荻草伴生有低階水系精怪‘冰涎蝮’，需謹慎。”

獎勵不高，地點偏僻危險，故而無人問津。

墨言卻眼前一亮。冰風谷的寒氣對他修煉的法訣或有助益，而對付低階精怪，或許可以智取。

他不再猶豫，上前接下了這個任務。

走出任務堂時，他迎上了不少或好奇或憐憫的目光，顯然有人認出了他就是幾日前在雜事殿“得罪”了趙乾的那個雜役。

“嘖，煉氣三層都不到，就敢接冰風谷的任務？找死吧？” “聽說他得罪了趙師兄，怕是急著賺靈石買丹藥討好？” “一個雜役，再怎么討好也是廢物……”

議論聲不大不小，恰好能傳入他耳中。

墨言充耳不聞，握緊了任務牌，眼神沉靜而堅定。

他不需要討好誰。

他只想靠自己，走出一條路來。

寒風卷起他略顯單薄的衣角，少年背影挺直，一步步朝著宗門北麓那更為荒僻寒冷的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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