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所有星辰都一樣習(xí)慣于閃耀于喧囂的星群之中。多斯幾人畢竟不能代表所有小巫師。
維瑟·威爾馬斯便是這樣一顆習(xí)慣于游離于星軌之外的孤星。當(dāng)分院帽的“拉文克勞!”響徹大廳,當(dāng)屬于他的那份稀稀拉拉的掌聲(主要源于對他怪異著裝和冰冷神態(tài)的好奇)落下,他幾乎立刻感到了那種熟悉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擠壓感。數(shù)百人混雜的情緒、高昂的興奮、對新環(huán)境的焦慮、還有無所不在的好奇目光。這些無形的波動于他而言,遠(yuǎn)比最復(fù)雜的如尼文咒語更為刺耳,更易擾動他體內(nèi)那道沉寂的暗流。
晚宴后,他并未立即前往拉文克勞塔樓,而是尋了一個間隙,走向了現(xiàn)任校長米勒娃·麥格教授,以“需要安靜環(huán)境以平復(fù)魔力共鳴,避免對精密儀器產(chǎn)生干擾”為由,請求特許短暫離開城堡主體。麥格教授銳利的目光透過方形眼鏡,審視著這位穿著不合時宜的棕色風(fēng)衣、鼻梁上架著奇特金色鏡片的新生,那鏡片后的目光冷靜得不像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或許是她感知到了那平靜表面下確實存在的、不同尋常的魔力壓力,又或是她想起了校長職責(zé)中那關(guān)于“特殊學(xué)生”的條款,她最終嚴(yán)格地限定了時間與活動范圍,應(yīng)允了這不同尋常的請求。
于是維瑟得以脫身,將身后的喧囂與光明隔絕于厚重的橡木大門之外。他并未走遠(yuǎn),只是信步走向那片名為黑湖的巨大墨色琉璃。湖面倒映著初升的星辰與那輪漸趨圓滿的銀月,附近森林的鳥鳴聲反倒更襯著凄清的氛圍——這恰好合了他的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夜間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稍稍壓制了體內(nèi)那因過度壓抑而開始蠢蠢欲動的躁動。今夜參宿七星于夜空顯耀,是他必須予以體內(nèi)“住客”些許喘息之機的夜晚。過度壓制,反會招致更狂暴的反噬——這是他付出慘痛代價后領(lǐng)悟的法則。
他一直用校服長袍將自己那件特制的、便于行動與攜帶各種工具的棕色風(fēng)衣裹住,以此在形式上維持著一名霍格沃茨新生的身份。然而此刻,四下無人,唯有湖水輕拍岸石的絮語,他便任由那件沉悶的黑色校袍松散地披著,風(fēng)衣的領(lǐng)口露出,披露急于掙脫外在束縛的本質(zhì)。
他漫步于湖畔,金色單片眼鏡下的目光掠過湖面,下意識地計算著星位角度、風(fēng)速濕度,以及體內(nèi)那股力量平穩(wěn)釋放的最佳時間點與概率。一切似乎都在可控的軌跡上運行,失控概率已被他壓制至百分之十——一個相對安全的閾值。
然而,命運的織網(wǎng)從不全然依照既定的公式運轉(zhuǎn)。
一聲壓抑的、絕非人類所能發(fā)出的痛苦嗚咽,驟然撕裂了夜的寧靜。
維瑟腳步一頓,瞬間轉(zhuǎn)向聲音來處——一片遠(yuǎn)離城堡燈光、靠近禁林邊緣的茂密灌木叢。他的聽覺經(jīng)過特殊訓(xùn)練而比常人敏銳,能夠清晰感受到那聲音中蘊含的痛苦,以及一種瘋狂滋長的、原始的野性。
幾乎在同一時刻,天穹之上,那輪銀盤般的滿月掙脫了薄云的束縛,將清冷刺目的光輝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潑灑在那叢灌木之上。
“唔……呃啊——!”
痛苦的嗚咽陡然轉(zhuǎn)化為一聲撕裂夜空的凄厲長嚎。
灌木叢劇烈晃動,伴隨著布帛撕裂的聲音,一個身影猛地躥了出來,重重落在湖畔的空地上。
那物體型似狼,卻更為碩大,肌肉賁張,周身覆蓋濃密而獨特的橙紅色毛發(fā),在月光下似一團燃燒的、不祥的火焰。狼吻呲開,露出森白獠牙,涎水從齒縫間滴落,一雙屬于野獸的、閃爍著幽藍(lán)光芒的豎瞳掃視四周,那藍(lán)色深處仍殘留著一絲屬于人類的,極致的驚恐與茫然,與純粹的獸性瘋狂交織,形成令人不安的悖論性。
一匹狼人,顯然因滿月突至,未曾服用狼毒藥劑而徹底失控。
維瑟的瞳孔在鏡片后急劇收縮。所有關(guān)于魔法生物危險等級的評估數(shù)據(jù)瞬間涌入腦海,伴隨著極高的威脅警報。他幾乎是本能地,右手已悄然探入風(fēng)衣內(nèi)側(cè),握住了他那根漆黑藤本制成的魔杖,那是他的老師親自為他定做的,有秘銀與貓眼石鑲嵌裝飾,比較適合他的“特殊情況”。
那焰色的狼人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他。野獸的直覺讓它瞬間將這位不期而遇的活物視作了威脅,或是獵物。它喉嚨里發(fā)出威脅的低吼,幽藍(lán)的獸瞳死死鎖定維瑟,四肢微屈,強大的力量在肌肉下涌動。
沒有猶豫的時間。維瑟猛地甩開了校服長袍,動作流暢而迅捷,仿佛早已演練過無數(shù)次。黑色的校袍如烏云飄落在地,露出其下那件便于行動的棕色風(fēng)衣,讓他看起來更像一位年輕的調(diào)查員,而非霍格沃茨的學(xué)生。
“速速禁錮!”他的魔杖尖端迸射出金色的繩索,精準(zhǔn)地射向那月下的烈火。
然而,足以束縛成年巫師的魔法,在這頭被月芒徹底激發(fā)出兇性的狼人面前,竟顯得如此無力。橙紅色的巨狼只是猛地一掙,那金色的魔法繩索便如脆弱的絲線寸寸斷裂,消散在空氣中。
狼人受此一擊,兇性更熾。它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后肢蹬地,龐大的身軀裹挾著腥風(fēng),如同一道橙紅色的閃電,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從灌木中刮來。
距離太近,已來不及施展更復(fù)雜的咒語。維瑟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幽藍(lán)獸瞳中倒映出的臉龐,以及那獠牙上閃爍的寒光。
理性計算出的最優(yōu)解瞬間呈現(xiàn):常規(guī)魔法無效,威脅等級升至最高。生存幾率正在急劇下跌。
別無選擇。
就在狼爪即將撕裂他風(fēng)衣的前一剎那,維瑟·威爾馬斯做出了決定。他左手抬起,并非揮動魔杖,而是精準(zhǔn)地握住鼻梁上那副金色的單片眼鏡,往左下一扯。
仿佛某個至關(guān)重要的保險閥被瞬間打開。
“……最優(yōu)解?!?/p>
一聲低語,輕得幾乎消散在風(fēng)里。
下一刻,世界失去了聲音。
并非絕對的寂靜,而是某種更為恐怖的、能量爆發(fā)的序曲。以維瑟為中心,潰堤的黑影洪流轟然爆發(fā),那并非自然界的陰影,而是某種活著的、過于濃厚以至于組成實體的黑色物質(zhì),如同瀝青般粘稠,如同原油般噴涌,月光照在那物質(zhì)上,沒有濺起絲毫反光。
維瑟·威爾馬斯的人類形態(tài)在這爆裂的黑暗中迅速瓦解,與那咆哮涌出的黑色物質(zhì)融合、同化。他成為了黑暗本身,一個不斷扭曲、膨脹、發(fā)出非人嘶吼的巨大物質(zhì)團。無數(shù)黑紅色的、如同熔巖般熾熱明亮的能量脈絡(luò)在那粘稠的黑暗內(nèi)部奔騰流竄,又被外層灰暗崩潰的、如同敗絮般的霧氣所包裹、掩蓋——那是一個被痛苦與力量撕裂的、灰暗靈魂的可視化呈現(xiàn)。
那是一只默默然。
橙紅色的狼人撲了一個空,利爪撕裂的只是驟然爆開的黑暗。它發(fā)出一聲困惑而憤怒的咆哮,野獸的本能讓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威脅。它面對的,不再是一個弱小的人類,而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更為絕望的黑暗。
漆黑的默默然發(fā)出一陣刺耳的、仿佛無數(shù)靈魂尖嘯的嗡鳴,主動發(fā)起了攻擊。它化作一道模糊的、扭曲的陰影,以遠(yuǎn)超狼人的速度猛撞而去。
“轟!”
橙紅色的獸影與純粹的黑暗能量狠狠撞擊在一起。沒有華麗的魔法對轟,只有最原始、最野蠻的力量角逐。狼人的利爪撕扯黑暗,卻如同撕裂濃稠的泥沼,反而被那黑暗迅速纏繞、包裹。默默然則如同冰冷卻粘稠的油脂,試圖覆蓋狼人每一寸皮毛,侵蝕它的意志,吞噬它的力量。
狼人發(fā)出痛苦的嚎叫,幽藍(lán)的眼中瘋狂更甚,它拼命掙扎,強大的力量偶爾能撕裂一部分黑暗霧氣,但更多的霧氣立刻補充上來。它被那無形的、巨大的力量狠狠摜在地上,又甩向湖邊粗壯的樹干,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斷裂聲(不知是樹還是狼人)。
這是一場黑暗與野獸的角斗。月光下,橙紅色的火焰與純粹的黑暗瘋狂糾纏、碰撞。狼人的咆哮充滿了暴怒與逐漸滋生的恐懼,而默默然的嘶嘯則是巨大的憤怒與毀滅的欲望。
但默默然并非意在殺戮。它的攻擊狂暴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控制力,每一次撞擊、每一次纏繞,都旨在消耗、壓制,而非徹底撕碎。它在等待,其中屬于維瑟的意識在隨時計算著狼人體力與狂暴意志被消耗的臨界點。
過程激烈而短暫。狼人的力量在默默然那近乎無窮無盡的黑暗能量面前,終究顯得徒勞。它的動作開始變得遲緩,嚎叫聲中充滿了力竭的悲鳴,那身橙紅色的毛發(fā)被黑暗能量沾染得黯淡無光。最終,在一次劇烈的、將其整個砸入湖畔軟泥的沖擊后,狼人癱倒在地,龐大的身軀劇烈起伏,只剩下喘息之力,幽藍(lán)的獸瞳中的瘋狂漸漸被一種極度的疲憊和茫然取代。
黑暗能量緩緩回縮。那咆哮的、扭曲的默默然核心逐漸平息,粘稠的黑暗如同退潮般收斂,重新勾勒出一個人形的輪廓。身著風(fēng)衣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身體微微搖晃,仿佛隨時會倒下。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白氣。他幾乎是憑借本能地將那副金色的單片眼鏡重新戴回鼻梁之上。
冰冷的觸感回歸,理性的壁壘重新建立,將那幾乎沖破牢籠的狂暴力量再次強行鎮(zhèn)壓、封存。他眼中那片刻可能存在的、屬于正常少年的驚悸或波動迅速消褪,重新變回那片深沉的、分析性的冷靜。唯有那過于蒼白的臉色和微不可察顫抖的手指,昭示著方才那場短暫而兇險的內(nèi)在博弈。
他沒有看那匹癱倒的、仍在發(fā)出痛苦低嗚的狼人,而是迅速走向自己方才甩落的校袍和隨身帶著的一個小巧的、附有延伸咒的腰包。他從包中取出一個便攜式坩堝、幾瓶預(yù)先處理好的魔藥材料、一本邊角磨損的古老筆記(快速翻到某一頁),以及一個能發(fā)出穩(wěn)定藍(lán)色火焰的魔法燈。
他的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種近乎機械的精準(zhǔn)。稱量、研磨、攪拌、控制火候……每一個步驟都嚴(yán)格遵循著筆記上的記載和他內(nèi)心的計算,沒有絲毫誤差。月光與藍(lán)色的魔法火焰交織,映照著他蒼白而專注的側(cè)臉,以及那副重歸冷靜的金色鏡片。湖畔的空氣里,很快彌漫起一股苦澀中帶著奇異清香的藥草氣味。
不過片刻,一小瓶閃爍著珍珠母光澤的、尚且溫?zé)岬乃巹┰谒种型瓿伞K幰涸谄恐形⑽⑿D(zhuǎn),仿佛具有生命。
他拿著藥劑,一步步走向那匹癱軟在地的狼人。
狼人似乎感知到他的靠近,發(fā)出虛弱的、威脅性的低吼,試圖掙扎,卻連抬起頭的力氣都沒有。那雙幽藍(lán)色的獸瞳中,瘋狂已然褪去大半,剩下的更多是虛弱、痛苦,以及一絲殘余的野性警惕。
維瑟無視了那毫無威脅的低吼,他冷靜地評估著距離和角度??礈?zhǔn)一個時機,他猛地出手,動作快如閃電,一手精準(zhǔn)地扼住狼吻上顎,另一只手毫不猶豫地將整瓶藥劑灌入了狼人的喉嚨深處。
“喝?!彼拿詈啙嵄洌蝗葜靡?。
狼人被突如其來的液體嗆得劇烈咳嗽起來,身體本能地反抗,但大部分藥液已然下肚。它只得躺在地上接受略顯粗暴的“喂食”。
“還有大約兩分鐘……”維瑟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略算了一下時間。
幾分鐘后,狼人龐大的身軀突然開始劇烈地抽搐起來,橙紅色的毛發(fā)如同退潮般收縮,骨骼發(fā)出令人不適的扭曲聲響,體型迅速縮小……
等一切平息后,倒在地上的不再是巨大的狼形怪物,而是一個昏迷不醒的紅發(fā)女孩。她衣衫襤褸,渾身布滿擦傷和泥污,臉色蒼白如紙,蜷縮在冰冷的湖畔草地上,顯得無比脆弱。唯有那頭凌亂的、如同火焰般的橙紅色頭發(fā),昭示著她與方才那兇暴野獸的聯(lián)系。
維瑟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待著她的生理體征趨于平穩(wěn)。他取出魔杖,施展了幾個清潔咒和愈合咒語,處理了她身上最明顯的傷口和污跡,至少讓她看起來不那么狼狽——這并非出于同情,只是完成一個程序后必要的收尾工作,可以減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做完這一切,他收起所有工具,重新將那件黑色的校服長袍披上,仔細(xì)扣好,遮掩住其下的風(fēng)衣與所有非常規(guī)的裝備。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女孩,金色的單片眼鏡片上掠過一絲冷冽的月光。不能繼續(xù)留在這里了。
沒有留下任何話語,也沒有絲毫遲疑,他轉(zhuǎn)身,沿著來時的路,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霍格沃茨城堡的陰影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不知過了多久,阿比蓋爾·格雷的長睫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意識如同沉船般艱難浮出水面。劇烈的疲憊感和肌肉酸痛瞬間席卷了她,但比肉體更清晰的是腦海中殘留的、噩夢般的碎片——銀白的滿月、撕裂般的痛苦、失控的狂奔,然后是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以及那雙在黑暗爆發(fā)前一刻看到的、冷靜得近乎非人的眼睛與那片在月光下閃過微光的金色單片眼鏡。
她掙扎著坐起身,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黑湖依舊平靜,月光皎潔。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最大的幾個傷口已被簡單處理過,而就在她的手邊,安靜地放著一個透明的小水晶瓶,瓶底殘留著幾滴珍珠母色的藥液,散發(fā)出苦澀而熟悉的氣味,有點像狼毒藥劑。
是誰?
記憶混亂而模糊。那壓倒性的黑暗,那強制灌下藥劑的、冰冷的手指,還有……那雙眼睛。
她用力攥緊了那只空藥瓶,冰涼的玻璃硌著她的掌心。她抬起頭,望向那座巍峨的、燈火已大多熄滅的城堡,眼中充滿了虛弱、困惑,以及一種極其強烈的、難以磨滅的印象。
她不知道那個男孩的名字。
但她記住了些什么。她記住了那片吞噬月光的黑暗,記住了那副冰冷的金色鏡片,記住了在那極致狂暴與極致冰冷之后,殘留的、救了她(或許也救了其他人)的微弱善意。
她要找他問問。
月光漸漸黯淡,黎明時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