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曹孟德的幾個病根兒

漢末的天下，原是塊被啃得稀爛的骨頭，各路英雄攥著刀叉搶食，曹孟德偏能從宦官之后的名頭里掙出一片天地，挾天子以令諸侯，把北方的土地攏成一塊——可這人，偏生像棵長歪了的古松，枝椏能遮天蔽日，根子里卻爛著幾處治不好的病，到末了，終究沒把那江山攥穩(wěn)。

頭一病便是疑心病，且這病還帶著毒，沾著血。他這人，像是打小就把“防人”二字刻在了骨頭里，許是早年跟著袁紹鬧革命時見多了背叛，又或是叔父那回告他裝病的事兒留了病根，往后看誰都像藏著刀子。逃亡路上遇著呂伯奢，人家好心殺豬宰羊招待，他倒好，聽見后廚“縛而殺之”的話，不問青紅皂白就提刀闖進去，一家老小殺得干干凈凈。末了見著捆著的豬，才知是錯了，卻偏要撂下句“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這哪是認錯？分明是把自己的狠心腸裹上了層硬殼，往后再殺錯人，倒有了借口。

后來他成了氣候，這疑心病更重了。楊修是個聰明人，能猜透他“雞肋”的心思，偏就忘了主子最忌旁人把自己看得太透，結(jié)果一杯毒酒送了命；孔融是名士，嘴碎了點，說他不該禁酒，不該奪袁紹的兒媳，他便羅織個“欲圖不軌”的罪名，連孔融的小兒子都沒放過。還有那糧官王垕，軍糧不夠了，他讓人家用小斛分糧，等士兵鬧起來，又把王垕的頭砍下來示眾，說“汝故行小斛，盜官谷，斬之軍門”——這般借人頭平怨氣的手段，倒讓將士們寒了心：今日能斬王垕，明日便能斬我等，跟著這樣的主子，哪有安穩(wěn)日子？

他的第二病，是管不住自己的性子，常把私事攪進公事里，鬧出天大的亂子。宛城那回，張繡都已投降，他偏要見人家的嬸母鄒氏，硬把人接進營里作樂。張繡是武將，哪忍得下這羞辱？連夜就反了，領(lǐng)著兵殺進曹營。曹操慌亂中逃了命，可長子曹昂、愛將典韋都死在了亂軍里——曹昂是他的嫡子，典韋是能替他擋刀的猛將，就因他一時貪色，全沒了。后來丁夫人哭著罵他“殺我兒，不復(fù)念”，他惱了，把夫人休回了家，到晚年病重時，才嘆著氣說“我前后行意，于心未曾有所負也。假令死而有靈，子修若問‘我母所在’，我將何辭以答！”——這時候想起愧疚了，可那死去的兒子、離他而去的夫人，還能回來嗎？

要說他的戰(zhàn)略眼光，原是比劉備、孫權(quán)高些的，可偏生到了關(guān)鍵時候，就犯了剛愎自用的毛病，把好端端的機會全給丟了。赤壁之戰(zhàn)那回，他帶著二十萬大軍，滿以為能把孫權(quán)、劉備一鍋端，便飄得沒了邊。黃蓋帶著船來降，底下人勸他小心有詐，他卻笑人家“黃蓋受孫氏厚恩，今來降，必是真心”，結(jié)果人家船到跟前，一把火點起來，滿江的戰(zhàn)船燒得跟火龍似的，二十萬大軍死的死、逃的逃，他自己也差點成了周瑜的階下囚。經(jīng)此一敗，他統(tǒng)一南方的念想徹底斷了，往后只能對著長江嘆氣。

還有漢中那回，他把張魯打跑了，司馬懿勸他趁勢去打益州，說劉備剛占了蜀地，人心還沒穩(wěn)，一鼓作氣就能拿下。可他呢，摸著胡子嘆“既得隴，復(fù)望蜀耶？”——倒像是怕累著似的，硬是撤了兵。結(jié)果劉備在益州扎穩(wěn)了根，后來反過來奪了漢中，讓他損兵折將。這就像撿了塊銀子，見著金子卻不敢伸手，末了連手里的銀子都差點被人搶去，這般短視，哪像個能成大業(yè)的人？

他在繼承人的事兒上，更是糊涂。原本立曹丕為嗣，卻偏又偏愛曹植，常對著人夸曹植的文采，還給他不少兵權(quán)。這一來，曹丕和曹植就成了仇人，底下的人也分成兩派，你爭我斗的，把朝堂攪得烏煙瘴氣。后來曹丕當(dāng)了魏王，第一件事就是找曹植的麻煩，逼著他七步之內(nèi)作詩，若作不出來就殺頭——曹植倒是作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可兄弟間的情分，早就被他這糊涂的偏愛給熬沒了。更要命的是，他為了制衡士族，把司馬懿抬了出來，讓司馬懿掌了兵權(quán)。他不是沒察覺司馬懿“有狼顧之相”，卻總覺得自己能鎮(zhèn)住他，沒想著自己死后，曹丕、曹叡都活不長久，司馬懿后來竟奪了曹家的天下——這就像養(yǎng)了條狼，平日里喂它肉，等自己沒力氣了，狼就反過來咬自己的子孫，這般養(yǎng)虎為患，也算他的一大敗筆。

再者，他這人雖會打仗，卻沒什么逃生的本事，好幾次都差點死在戰(zhàn)場上，全靠手下人舍命相救。濮陽之戰(zhàn)時，他被呂布的兵圍了，迷了路，眼看就要被砍死，是典韋提著雙戟殺進來，三進三出才把他救出去；汴水之戰(zhàn)時，他從馬上摔下來，被敵人擒住，又是曹洪把自己的馬讓給他，說“天下可無洪，不可無公”，他才逃了命。反觀劉備，雖說打勝仗的本事不如他，可“逃”的本事卻強得多，長坂坡抱著阿斗能逃，赤壁戰(zhàn)敗能逃，連曹操都追不上——倒不是說逃是好事，可身為一軍之主，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還要靠手下人拼命，這軍事素養(yǎng)，終究是差了點。

潼關(guān)之戰(zhàn)那回，他被馬超的兵追得屁滾尿流，馬超在后面喊“穿紅袍的是曹操！”，他趕緊把紅袍脫了；又喊“長胡子的是曹操！”，他又趕緊把胡子割了；后來馬超的兵見著沒胡子的就認，他沒辦法，只能用旗子裹著頭逃——這般狼狽模樣，哪還有半點“奸雄”的威風(fēng)？還有征呂布時，他為了激勵士氣，讓人把城門燒了，說“不破呂布，絕不回城”，結(jié)果中了呂布的埋伏，只能從火里鉆出去，手下的兵死了不少——這哪是激勵士氣？分明是情緒化的瞎指揮，把將士們的命當(dāng)玩笑。

有本叫《卑鄙的圣人：曹操》的書，倒把他這矛盾勁兒寫得透。說他有時也寬容，官渡之戰(zhàn)后，見著手下人私通袁紹的書信，他一把火全燒了，說“當(dāng)紹之強，孤亦不能自保，況他人乎？”；可轉(zhuǎn)頭就因疑心華佗要謀害他，把華佗給殺了，結(jié)果自己的頭風(fēng)病沒人能治，疼得死去活來。他臨終前，還囑咐妻妾們“學(xué)作履賣錢”，說自己死后，別讓她們餓著——這般柔情，倒讓人忘了他殺了多少人；可轉(zhuǎn)念一想，他這一輩子，用權(quán)術(shù)算計了多少人，到末了身邊連個真心待他的人都沒有，也算是咎由自取。

還有人從管理學(xué)的角度說他，說他搞的屯田制，倒確實讓北方的糧食多了起來，可他用的嚴刑峻法，卻把老百姓逼得喘不過氣；他主張“唯才是舉”，打破了士族的壟斷，可又因疑心荀彧不跟他一條心，逼得荀彧服毒自盡——這般集權(quán)過度，終究是把自己逼成了孤家寡人。

其實說到底，曹孟德的這些弱點，全是人性里的惡在作祟。他有雄才大略，能寫出“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句子，也能把北方治理得井井有條；可他又多疑、殘忍、剛愎自用，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就像魯迅說的，悲劇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曹孟德的人生，就是一場這樣的悲?。核究梢越y(tǒng)一天下，成為千古一帝，卻因自己的這些病根兒，終究沒能跨過那道坎。

到如今，人們說起曹孟德，還是又愛又恨：愛他的才華，恨他的狠心。可不管怎么說，他的故事倒給后人提了個醒：一個人再有本事，若管不住自己的性子，改不了自己的毛病，終究是成不了大事的。就像他自己說的“神龜雖壽，猶有竟時”，再厲害的人，也敵不過自己骨子里的弱點——這或許就是曹孟德留給我們最實在的教訓(xùn)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