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海風(fēng)裹著濕涼的咸氣，卷過海邊的石板路時，順帶碰響了牛雜車的銅鈴。“叮鈴——”一聲輕響，伍六七蹲在車旁的動作頓了頓，指尖捏著的布巾是林默留下的，洗得發(fā)白的棉麻料子，邊角磨得起毛，還能看見林默以前縫補的小針腳，針腳歪歪扭扭，卻縫得很牢。

他順著林默從前擦車的舊痕蹭過去，布巾擦過銅把手時，留下一道短暫的亮痕，又很快被海風(fēng)里的潮氣覆上。連車輪縫隙里的沙粒，他都用小木棍一點點挑出來，挑得格外仔細，像是怕漏了林默曾碰過的任何一處。直到太陽爬過頭頂，曬得后頸發(fā)暖，他才直起身捶腰，目光落在車斗里的木調(diào)料箱上——那是林默親手釘?shù)?，木板邊緣磨得光滑，分好的小格子上貼著紙條，“鹽”“胡椒”“八角”三個字寫得歪歪扭扭，筆尖頓了好幾下，像是寫的時候總在猶豫，怕字太丑被人笑。

伍六七打開箱子，指尖在格子里輕輕掃過，忽然觸到個硬邦邦的紙包，藏在最里面的角落，被鹽袋擋著，像是特意藏起來的。他捏出來展開，是包曬干的陳皮，橘紅色的果皮皺巴巴的，還帶著點曬過太陽的暖香。紙包背面寫著行小字，字跡比調(diào)料箱上的還輕，幾乎要融進紙里：“熬湯時放兩片，去腥味，你總說湯太膩?！?/p>

他捏著紙包的手緊了緊，陳皮的干香混著海風(fēng)鉆進鼻子，忽然就想起林默熬湯的模樣：林默總把陳皮泡在溫水里，等泡軟了再用小刀切成細絲，切得很慢，怕切到手，放進湯里時還會小聲念叨“多放一點，伍六七肯定喜歡”。那時候他總嫌林默啰嗦，說“放那么多干嘛，酸死了”，現(xiàn)在再想，那些藏在啰嗦里的心思，比陳皮還暖。

“伍六七！磨磨蹭蹭的，要趕不上早市啦！”可樂的聲音從巷口飄過來，小姑娘抱著一兜芒果干，蹦跳著跑過來，芒果干的甜香混著海風(fēng)飄過來，“雞大保都去海邊占好位置了，你再不去，今天的牛雜就要剩到晚上啦！”

伍六七把陳皮包好，塞回調(diào)料箱最里面，又仔細蓋好蓋子，像是怕碰壞了什么寶貝?！皝砝?！”他推著牛雜車，車輪碾過石板路，“咕嚕咕?！钡穆曧懞土帜诘臅r候一模一樣，可身邊少了個遞勺子、幫著吆喝的人，連銅鈴的“叮鈴”聲都顯得空落落的，飄在風(fēng)里沒個著落。

海邊的攤位已經(jīng)擺了不少，賣椰子的阿婆、烤魷魚的大叔都在招呼客人。雞大保坐在石頭上抽煙，見他來，手指勾著瓶口扔過來一瓶水，瓶身轉(zhuǎn)著圈砸在他懷里：“磨這么久？以為你要把牛雜車擦成鏡子，好照見林默啊？”

伍六七接過水，擰開喝了一口，涼水順著喉嚨滑下去，他的目光卻往遠處的海面飄——昨天這個時候，林默還站在車旁幫他吆喝，聲音不算大，卻會笑著跟客人說“您先坐，湯馬上就好”，遇到挑剔的客人說湯太淡，林默也不辯解，只是默默遞上小碟鹽，還會多給一勺牛雜，說“您慢慢加，不夠再要”。那時候他覺得林默太好脾氣，現(xiàn)在才懂，那不是好脾氣，是藏在細節(jié)里的溫柔。

“發(fā)什么呆？客人都來啦！”雞大保踹了踹他的腳，指了指站在車旁的阿婆——是常來的張阿婆，手里還提著個空碗。

伍六七趕緊回過神，往鍋里加水，又從調(diào)料箱里摸出那包陳皮，捏了兩片放進鍋里。水開的時候，熱氣裹著陳皮的香飄出來，和林默熬的湯一模一樣。張阿婆湊過來聞了聞，笑著說：“小伙子，今天的湯聞著比以前還香啊，你那個搭檔呢？怎么沒看見他？以前總見他跟在你身邊遞東西。”

伍六七手里的湯勺頓了頓，嘴角往上扯了扯，笑里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空：“他去別的地方做事了，過段時間就回來?！?/p>

“哦，那可得讓他早點回來，”張阿婆接過湯碗，抿了一口，眼睛亮了亮，“你們倆一起擺攤，看著就熱鬧，少了個人，總覺得空落落的?！?/p>

伍六七“嗯”了一聲，低頭往鍋里添牛雜，熱氣熏得眼睛有點發(fā)澀。他想起以前收攤的晚上，林默總會把賣剩下的牛雜打包，用干凈的油紙包好，塞進他手里說“留著晚上熱給你吃，別總餓肚子”，那時候他總嫌麻煩，說“放明天就不新鮮了”，現(xiàn)在收攤時，卻會下意識地往車斗里摸，想找那個熟悉的油紙包。

傍晚收攤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海風(fēng)吹在臉上帶了點涼意。伍六七推著車往回走，可樂跟在他身邊，啃著芒果干說：“伍六七，你最近好像變乖了，都不跟人打架了，也不偷偷跑去練剪刀到半夜了?！?/p>

伍六七低頭踢了踢路邊的小石子，石子滾進草叢里，沒了聲響。他摸了摸兜里的剪刀——林默磨過的刃口依舊光滑，握在手里，像是能感覺到林默當(dāng)時磨剪刀的力道，一下下，磨得很認真?！傲帜屛覄e總打架，”他聲音輕了點，風(fēng)把話音吹得有點散，“而且……我也想練練真本事，萬一他回來的時候遇到危險，我能護著他?！?/p>

可樂眨了眨眼，忽然說：“林默哥以前總跟我說，怕你出事，還說要是他能變強就好了，能幫你分擔(dān)點，不用總讓你一個人沖在前頭?！?/p>

伍六七心里“咯噔”一下，腳步頓了頓。原來林默早就想過這些，原來他說的“想學(xué)會護著人”，從來都不是一時興起，而是藏了很久的心思。他想起林默留的字條，想起林默磨剪刀的樣子，那些沒說出口的話，原來都藏在這些細碎的小事里。

回到閣樓，伍六七先去了廚房，把今天沒賣完的牛雜倒進鍋里，又放了兩片陳皮，火調(diào)得極小，湯面只輕輕冒著細泡，像怕驚擾了什么?！肮距焦距健钡陌緶暎土帜诘臅r候一模一樣，空氣里飄著熟悉的香味，可廚房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的影子落在墻上，拉得很長。

他盛了碗湯，放在林默以前常坐的小板凳前，又給自己盛了一碗。喝了一口，陳皮的香混著牛雜的鮮，和林默熬的味道分毫不差，可咽下去的時候，心里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少了林默遞過來的筷子，少了他那句“小心燙”，少了他坐在對面，安安靜靜看著自己喝湯的模樣。

伍六七放下碗，走到窗邊，望著遠處的海面。夜色里，星星落在海面上，碎成一片銀亮，像林默磨過的剪刀刃口，閃著溫柔的光。他摸出兜里的剪刀，在月光下轉(zhuǎn)了轉(zhuǎn)，金屬的涼意透過指尖傳過來，心里默默念：林默，你在玄武國還好嗎？湯我會熬了，牛雜車也擦得很干凈，你要是想回來，隨時都能找到我。

風(fēng)從窗縫里鉆進來，帶著點海的潮氣。伍六七把那碗沒動過的湯端起來，放在窗臺上，碗沿對著碼頭的方向，像是在等一個歸人。湯面上的熱氣裹著香味慢慢飄，在窗玻璃上凝出一層薄霧，把心里的惦念都裹在里面，久久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