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喜轎在青石板路上顛得厲害,沈清沅指尖悄悄攥緊了轎簾一角,繡著纏枝蓮的袖口被捏出幾道淺痕。轎外鼓樂吹打得熱鬧,嗩吶聲、鑼鼓聲裹著人聲往轎里鉆,可那股子喜慶勁兒像是隔了層棉花,怎么也暖不透她的心——她要嫁的不是心上人,這一身紅妝裹著的,是沈家在朝堂風(fēng)浪里求穩(wěn)的一步棋。
父親沈明是個正五品御史,在朝堂上憑著“敢說真話”掙了些名聲。前陣子彈劾貪腐官員,不小心得罪了勛貴黨,家里日子一下子緊了。靖王蕭景淵手握京畿兵權(quán),是皇帝親弟弟,雖說不摻和黨爭,卻是各方都想拉攏的硬靠山。沈家遞了求親的帖子,沒幾日就收到了回信,給的是側(cè)妃的位份,連句軟話都沒有,只一張冷冰冰的文書,寫著“為固家宅、助朝局”,就這么定了她的終身。
喜轎在靖王府朱漆大門前停下時,鼓樂戛然而止。喜娘撩開轎簾,一股帶著沉檀香的冷風(fēng)撲進來,沈清沅扶著喜娘的手跨出去,就見個穿青布長袍的管事站在門口,臉拉得老長,沒半分迎客的熱絡(luò),只淡淡一句“側(cè)妃隨我來”,就轉(zhuǎn)身往里走。
穿過三重院子,路越走越偏,最后停在一座叫“汀蘭院”的宅子前。管事躬身回話:“側(cè)妃暫且住這兒,王爺今夜另有安排,明日再去正廳拜見正妃娘娘?!?/p>
“另有安排”四個字說得輕飄,可那怠慢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沈清沅點點頭:“有勞管事。”看著管事匆匆走了,再瞧這汀蘭院——院墻掉了塊漆,院里的石榴樹光禿禿的,枝椏歪歪扭扭指向天,跟前面院子的雕梁畫棟比,簡直像兩處地方。
陪嫁來的丫鬟云芝忍不住湊過來,壓低聲音抱怨:“這也太欺負人了!哪有新婚夜讓側(cè)妃獨守空房的?連院子都這么破,還不如咱們家的別院呢!”
沈清沅抬手按了按云芝的胳膊,搖搖頭:“別亂說話,咱們是來求安穩(wěn)的,不是來爭寵的。先把屋子打掃干凈,往后這兒就是家了?!?/p>
云芝雖委屈,也知道自家小姐的性子,只好應(yīng)了聲“是”,轉(zhuǎn)身去找王府派來的粗使丫鬟收拾。沈清沅獨自坐在窗邊的妝鏡前,摘下沉重的鳳冠,鏡里的姑娘眉如遠山,眼含秋水,可眼底藏著點警惕——她從小跟著祖母學(xué)過醫(yī)理,跟著父親讀過書,早聽人說“深宅似海”,靖王府這樣的地方,一步都不能錯。
不知等了多久,窗外的天漸漸暗下來,屋里剛點上燭火,就聽見院外有腳步聲。云芝匆匆跑進來:“小姐,王爺來了!”
沈清沅心頭一緊,趕緊整理了下衣擺,剛走到屋門口,就見個穿玄色錦袍的男人站在院里。他個子高,肩膀?qū)?,臉長得冷峻,眉宇間帶著武將特有的凌厲,一雙深眼睛正盯著她,像在看一件要掂量的物件,半分新郎瞧新娘的軟和勁兒都沒有。
這就是靖王蕭景淵。
沈清沅依著禮數(shù)屈膝行禮:“臣妾沈清沅,見過王爺。”
蕭景淵“嗯”了一聲,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徑直走進屋。他掃了眼屋里的陳設(shè),目光在蒙塵的妝鏡上頓了頓,才開口:“汀蘭院許久沒人住,委屈你了?!?/p>
這話聽著像安慰,可沒半分歉意。沈清沅垂著眼:“臣妾沒事,有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就好?!?/p>
蕭景淵在主位上坐下,端起云芝剛沏的茶,卻沒喝,只用指尖摩挲著杯沿,沉默了會兒才問:“你父親是沈明?”
“是?!?/p>
“他讓你嫁進來,沒教你點什么?”
沈清沅心里攥了攥,知道這是在試探。她抬眼看向蕭景淵,語氣平靜:“父親只教了臣妾八個字——守己份,遵規(guī)矩。不惹事,也不怕事。”
蕭景淵眼底閃過絲訝異。他原以為,沈明會教女兒怎么爭寵、怎么在王府站穩(wěn)腳跟,沒想到是這么句話。他再打量眼前的姑娘,一身淡粉襦裙,看著纖細,可眼神亮堂,沒有尋常閨秀的怯懦,也沒有急著攀附的浮躁,倒有幾分像她父親——剛正,卻不迂腐。
“好個‘守己份,遵規(guī)矩’,”蕭景淵放下茶杯,站起身,“往后在王府,就照你父親說的做。后宅的事,本王不常管,但也容不得人興風(fēng)作浪?!闭f完,轉(zhuǎn)身就往外走,沒半點留戀,跟來例行公事似的。
沈清沅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才悄悄松了口氣。這第一面,蕭景淵的冷淡和試探,讓她更清楚——在靖王府,只能靠自己。
第二天大清早,天剛蒙蒙亮,沈清沅就起身梳妝,換了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帶著云芝去正廳拜見正妃柳玉茹。正廳在王府中軸線上,朱門敞亮,院里種著兩株高大的海棠樹,雖說沒開花,可那股子貴氣擋都擋不住。
廳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主位上坐著個穿正紅宮裝的女人,頭上插著金步搖,臉長得艷麗,可眉梢眼角帶著點不耐,想必就是正妃柳玉茹。她左手邊坐著個穿淺紫襦裙的女人,眉眼溫和,嘴角噙著笑,正低頭跟身邊的丫鬟說悄悄話,是良娣蘇婉柔。下首還坐著三個姬妾,穿得各不相同,都低著頭,不敢跟柳玉茹對視。
沈清沅走進廳里,依著禮數(shù)給柳玉茹行禮:“臣妾沈清沅,見過正妃娘娘,娘娘金安?!?/p>
柳玉茹抬眼掃了她一下,沒急著叫她起來,反倒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指尖刮著杯沿慢悠悠抿了口,才慢悠悠開口:“起來吧。聽說你是沈御史的女兒?御史大人在朝堂上倒是厲害,怎么教出的女兒,看著這么文靜?”
這話聽著是夸,實則藏著刺——暗指沈家是文官,不如她鎮(zhèn)國公府的勛貴出身。沈清沅站起身,垂著眼:“父親教臣妾以和為貴,王府是清凈地方,臣妾不敢張揚。”
柳玉茹“嗤”了一聲,剛要再說,一旁的蘇婉柔卻笑著開口:“姐姐這話就不對了,清沅妹妹剛?cè)敫?,文靜些才好,省得惹是非。”她說著,起身走到沈清沅身邊,拉著她的手,語氣熱絡(luò):“妹妹一路辛苦,我讓廚房備了些你愛吃的點心,等會兒讓丫鬟給你送到汀蘭院去。”
沈清沅指尖觸到蘇婉柔手背上的暖意,卻也覺出幾分若有似無的較勁。她不動聲色地抽回手,笑著道謝:“多謝良娣姐姐費心,臣妾心領(lǐng)了?!?/p>
蘇婉柔臉上的笑沒變,眼底卻閃過絲詫異,隨即又笑道:“妹妹別客氣,往后在府里,咱們姐妹互相照應(yīng)。對了,妹妹娘家是文官世家,想必讀了不少書吧?改日咱們一起賞花作詩好不好?”
這話看著是拉近距離,實則是探她的學(xué)識,也看她會不會搶風(fēng)頭。沈清沅剛要回答,就聽見廳外一陣喧嘩,一個丫鬟慌慌張張跑進來,“撲通”跪在地上:“娘娘,不好了!灑掃院的春桃,不小心把您最愛的那只玉簪打碎了!”
柳玉茹臉色一下子變了,猛地拍了下桌子:“廢物!連只簪子都看不住!把她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趕出去!”
沈清沅攥著裙擺的手緊了緊,下意識往廳外看,隱約看見個瘦弱的身影被兩個婆子架著,掙扎著喊:“娘娘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就在這時,蘇婉柔拉了拉柳玉茹的衣袖,輕聲勸:“姐姐息怒,春桃雖說有錯,可也罪不至死。不如饒她一次,讓她去給妹妹當差?汀蘭院剛住人,正好缺個手腳麻利的丫鬟?!?/p>
柳玉茹看了蘇婉柔一眼,又掃了沈清沅,冷哼一聲:“既然婉柔你為她求情,就饒她一次。沈清沅,這丫鬟就給你了,往后她再出錯,連你一起罰!”
沈清沅心里犯嘀咕:蘇婉柔怎么突然為個陌生丫鬟求情?還特意把人塞給她?她抬頭看蘇婉柔,對方正對著她笑,可那眼神深不見底,讓人猜不透。
正要應(yīng)下,卻聽見被架著的春桃突然喊起來:“奴婢不敢去汀蘭院!奴婢昨天聽見……聽見偏院藥庫那邊有奇怪的動靜,像是有人在藏東西!”
這話一出,廳里瞬間靜得能聽見燭火噼啪響。柳玉茹的臉一下子繃住了,蘇婉柔臉上的笑也僵了。沈清沅心里咯噔一下——偏院藥庫?昨天在汀蘭院時,她聽丫鬟提過一嘴,那是王府存藥材的地方,平常不許人靠近。
柳玉茹猛地站起身,聲音發(fā)厲:“胡言亂語!掌嘴!把她拉下去關(guān)起來,不許再讓她胡說!”
婆子們趕緊捂住春桃的嘴,拖著她往外走。春桃的掙扎聲越來越遠,廳里的氣氛卻沉得讓人喘不過氣。沈清沅看著柳玉茹緊繃的側(cè)臉,又瞧著蘇婉柔垂在身側(cè)、悄悄攥緊的手,忽然明白過來——這靖王府的深宅里,藏著的秘密,恐怕比她想的還要多。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仿佛還留著蘇婉柔手上傳來的溫度,可心里卻泛起股寒意。這剛?cè)敫牡谝惶?,她就已?jīng)卷進了看不見的漩渦里。只是那偏院藥庫里藏著的動靜,往后又會扯出多少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