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沅嫁入靖王府的第三日，天剛蒙蒙亮，窗欞上還沾著層薄霜，汀蘭院的院門就被輕輕推開了。陪嫁丫鬟云芝剛把灶房的火生起來，就聽見院外傳來小廝的腳步聲，探頭一看，竟是王府大管家周福帶著兩個(gè)粗使小廝，提著個(gè)半舊的黑漆木匣子走了進(jìn)來。

周福是靖王府的老人了，跟著蕭景淵的父親待過兩年，后來又留在蕭景淵身邊管后宅用度，平日里在府中頗有臉面，便是幾位得寵的姬妾見了他，也要客氣幾分。此刻他卻沒什么好臉色，走到正屋臺階下就停了腳，對著屋里揚(yáng)聲道：“側(cè)妃娘娘，月例到了，您看是現(xiàn)在點(diǎn)驗(yàn)，還是讓丫鬟收著？”

云芝剛要上前接匣子，聽見這話就皺了眉——按王府規(guī)矩，給主子送份例，得親自遞到主子跟前，周福這態(tài)度，分明是輕視。她剛要開口，沈清沅已從屋里走了出來。

她今日穿了件淺碧色的襦裙，領(lǐng)口繡著圈細(xì)巧的銀線纏枝紋，發(fā)間只簪了支素銀海棠簪，沒施粉黛的臉上透著股剛嫁人的青澀，卻又比尋常閨閣女子多了幾分沉靜。“有勞周管家跑一趟，云芝，接過來吧?！彼穆曇魷睾?，聽不出半分不滿。

云芝把匣子捧到屋里的八仙桌上，剛打開，臉色就變了。匣子里躺著一錠三十五兩的銀子，兩匹洗得發(fā)舊的素緞，還有一小筐黑黢黢的炭塊，連包像樣的香料都沒有?！爸芄芗?！”云芝轉(zhuǎn)身走到門口，語氣帶著怒意，“側(cè)妃娘娘的月例銀按規(guī)矩該是五十兩，銀絲炭每月三筐，怎么就這點(diǎn)？還有這緞子，瞧著都起球了，哪能給主子用？”

周福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眼神掃過云芝，帶著幾分不屑：“云芝姑娘莫急，這是正妃娘娘的吩咐。正妃娘娘說，側(cè)妃剛?cè)敫孟葘W(xué)規(guī)矩，月例銀暫扣三成，等摸清了府里的用度再補(bǔ)；至于炭火，近來京中炭價(jià)漲了兩成，府里用度緊，各院都得省著些，側(cè)妃院子小，這些炭該夠了?！?/p>

“省著些？”云芝氣得臉發(fā)紅

“前兒我去給良娣娘娘送東西，瞧見良娣院里的丫鬟搬著三筐銀絲炭，怎么到咱們院就成這樣了？”

“良娣娘娘是府里的老人了，份例自然不同?！敝芨ＵZ氣硬了些，“側(cè)妃娘娘若有疑問，不如親自去問正妃娘娘，老奴只是按吩咐辦事?！?/p>

這話明擺著是把難題推給正妃，沈清沅上前拉了拉云芝的衣袖，輕聲道：“既如此，便先收下吧。多謝周管家了，云芝，取兩吊錢給小廝們當(dāng)茶錢。”

周福沒想到沈清沅這么好說話，愣了愣，隨即臉上露出絲敷衍的笑：“側(cè)妃娘娘客氣了。對了，正妃娘娘還吩咐，給側(cè)妃派了兩個(gè)伺候的人，張媽和李嬸，往后院里的灑掃、漿洗就交她們了，老奴這就叫她們進(jìn)來。”

話音剛落，兩個(gè)穿著灰布衣裳的婆子就走了進(jìn)來。走在前頭的張媽約莫五十歲，臉上滿是褶子，眼神卻透著股精明，見了沈清沅也沒行禮，只隨意福了福身；后頭的李嬸更過分，竟直接靠在門框上，打量院子的眼神像在看什么破爛地方。

“姑娘往后就住這兒？”張媽掃了眼正屋的陳設(shè)，語氣帶著嫌棄，“這屋看著倒干凈，就是太偏了，冬天必冷得很?！?/p>

李嬸跟著附和：“可不是嘛，咱們原先在正妃娘娘院里當(dāng)差，住的是暖閣，哪用得著受這份罪?！?/p>

云芝聽得火冒三丈，剛要呵斥，沈清沅卻先開了口：“辛苦兩位媽媽了，云芝，帶兩位媽媽去西廂房安置，再拿兩床厚被子來。”

等周福和兩個(gè)婆子都走了，云芝忍不住跺腳：“姑娘！您怎么就忍了？正妃這明擺著是欺負(fù)人，周福也跟著擺架子，還有那兩個(gè)婆子，根本沒把您放在眼里！”

沈清沅走到桌邊，拿起那錠銀子放在掌心掂了掂，又翻開云芝剛找出來的《王府份例冊》，在“側(cè)妃月例：銀五十兩，銀絲炭三筐，錦緞四匹，香料一包”那行字旁，用炭筆輕輕畫了個(gè)圈?！叭滩皇桥滤齻?，是眼下不能爭?！彼ь^看向云芝，眼神清明，“咱們剛?cè)敫?，父親雖是御史，卻沒在京中結(jié)什么勛貴靠山，若為這點(diǎn)份例鬧到王爺面前，正妃定會說我‘剛?cè)敫蛺塾?jì)較、不懂規(guī)矩’，傳出去，不僅我落不著好，還會連累父親被人說‘教女無方’?！?/p>

云芝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又問：“那兩個(gè)婆子怎么辦？看她們那樣子，往后定不會好好干活?！?/p>

“她們干不干活，咱們先看著?！鄙蚯邈浒雁y子放進(jìn)匣子“你找個(gè)本子，把她們每日做了什么、說了什么都記下來——比如灑掃了哪些地方，漿洗了多少衣裳，有沒有偷懶抱怨。還有周福今日送的份例，也一一記清楚，別漏了。”

云芝雖不明白記這些有什么用，但還是聽話地找了個(gè)藍(lán)布封面的本子，坐在桌邊開始記錄。沈清沅則走到灶房，見鍋里的水剛燒開，便取了些自己帶來的茶葉，泡了杯熱茶，坐在窗邊慢慢喝著。

窗外的庭院不大，墻角種著幾株臘梅，枝椏光禿禿的，要等臘月才會開花。沈清沅望著那幾株臘梅，想起出嫁前父親跟她說的話：“深宅如棋局，步步需謹(jǐn)慎，不爭一時(shí)之短長，方能長久立足?！蹦菚r(shí)她還不太懂，如今踏入這靖王府，才明白父親的深意。

接下來幾日，張媽和李嬸果然沒讓人“失望”。每日天快晌午才起床，灑掃時(shí)只掃院子中央那一小塊地方，角落里的落葉和青苔全不管；該漿洗的衣裳堆在盆里，要么說“水太涼”，要么說“皂角不夠”，拖到傍晚才隨便搓兩下；連沈清沅屋里的茶水，都要云芝催三四遍才肯送，送來的茶還是涼的。

云芝按沈清沅的吩咐，把這些都一一記在本子上，有時(shí)忍不住抱怨兩句，沈清沅只讓她別跟婆子們起沖突：“她們是正妃派來的人，咱們跟她們吵，就是跟正妃過不去，得不償失?！?/p>

第五日清晨，按規(guī)矩該去給正妃柳玉茹請安。沈清沅早早起了床，選了件素雅的月白色襦裙，沒戴什么首飾，只在發(fā)間簪了支珍珠簪。云芝幫她整理裙擺時(shí)，忍不住說：“姑娘，您穿得這么素凈，會不會被正妃說您不尊重她？”

“正妃若想挑錯(cuò)，即便我穿得再華麗，她也能找出理由。”沈清沅笑著拿起帕子，“反倒穿得素凈些，顯得我安分，她也少些猜忌。”

柳玉茹住的澄瑞堂在王府的東邊，離汀蘭院不近，走了約莫兩刻鐘才到。澄瑞堂的院門大開著，幾個(gè)丫鬟守在門口，見了沈清沅，態(tài)度算不上恭敬，只淡淡說了句“側(cè)妃娘娘里面請”。

正屋的暖閣里，柳玉茹端坐在主位的太師椅上，穿著一身正紅色的錦緞長裙，領(lǐng)口和袖口繡著金線牡丹，頭上插著支赤金點(diǎn)翠步搖，手腕上戴著一對羊脂玉鐲，渾身透著股正妃的華貴與威嚴(yán)。她的左邊坐著良娣蘇婉柔，穿著水綠色的襦裙，顯得溫婉可人；右邊坐著兩位侍妾，李姬和張姬，李姬穿得艷麗，張姬則比較素雅。

沈清沅剛走進(jìn)暖閣，就感覺到幾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柳玉茹沒起身，只抬了抬眼：“清沅來了？坐吧，剛沏好的龍井，嘗嘗?！?/p>

丫鬟給沈清沅端來一杯茶，她剛坐下，李姬就笑著開口：“側(cè)妃妹妹今日穿得可真素凈，是汀蘭院的份例不夠，買不起好衣裳嗎？”

這話一出，暖閣里的氣氛頓時(shí)有些微妙。蘇婉柔輕輕拉了拉李姬的衣袖，笑著打圓場：“李姬妹妹說笑了，清沅妹妹這是素雅，我瞧著倒比那些花里胡哨的衣裳好看多了?！?/p>

柳玉茹沒說話，只端著茶盞輕輕吹了吹，眼神卻帶著幾分審視。沈清沅放下茶盞，語氣平靜地說：“多謝李姬姐姐關(guān)心，妹妹只是覺得素雅些自在，與份例無關(guān)?！?/p>

李姬還想再說什么，柳玉茹終于開口了：“好了，都是自家姐妹，別說這些沒用的。清沅剛?cè)敫锏囊?guī)矩還不太懂，往后多跟婉柔和李姬她們學(xué)學(xué)，別失了王府的體面?！?/p>

“是，臣妾謹(jǐn)記正妃娘娘的教誨?！鄙蚯邈湮⑽⑶飞?。

請安的規(guī)矩本就簡單，說了幾句話，柳玉茹便以“身子乏了”為由，讓眾人退下。沈清沅跟著蘇婉柔她們走出澄瑞堂，蘇婉柔走在她身邊，輕聲道：“妹妹別往心里去，李姬就是那樣的性子，說話沒遮攔?！?/p>

“姐姐客氣了，我沒放在心上?！鄙蚯邈湫χ貞?yīng)。

走到分岔路口，蘇婉柔往西邊走，沈清沅往北邊的汀蘭院走。剛走了沒幾步，就見張媽提著個(gè)空水桶從旁邊的小路過來，看見沈清沅，不僅沒行禮，還故意撞了云芝一下，水桶里的水灑了云芝一裙擺。

“哎呀，對不住，沒看見。”張媽嘴上道歉，臉上卻沒半點(diǎn)歉意，轉(zhuǎn)身就走。

云芝氣得臉都白了，要去追張媽理論，被沈清沅拉住了：“算了，不過是灑了點(diǎn)水，回去換身衣裳就好?！?/p>

“姑娘！她太過分了！”云芝眼眶都紅了，“咱們憑什么總受她們的氣？”

沈清沅拍了拍云芝的肩膀，輕聲道：“再等等，快了?！?/p>

回到汀蘭院，云芝換衣裳的時(shí)候，沈清沅去了灶房，想煮點(diǎn)熱水。剛走到灶房門口，就聽見張媽和李嬸在里面說話。

“……你說這側(cè)妃，真是個(gè)軟柿子，咱們這么欺負(fù)她，她連個(gè)屁都不敢放?！睆垕尩穆曇魩е靡?。

“可不是嘛，正妃娘娘說了，只要咱們把她拿捏住，往后汀蘭院的好處少不了咱們的。”李嬸的聲音跟著響起，“我聽說她父親是個(gè)御史，還以為多有能耐，沒想到教出來的女兒這么窩囊?！?/p>

“那是，咱們正妃娘娘可是鎮(zhèn)國公的女兒，有靠山，她怎么比得過……”

沈清沅站在門口，沒進(jìn)去，也沒出聲，只是靜靜地聽著。等里面的聲音停了，她才轉(zhuǎn)身回了正屋。

傍晚的時(shí)候，云芝去廚房領(lǐng)晚飯，回來的時(shí)候臉色不太好，手里提著個(gè)食盒，里面只有一碟青菜、一碗豆腐湯，還有兩個(gè)冷饅頭?！肮媚铮瑥N房的王管事說，咱們院的份例里，每日只有這些素菜，沒有葷菜?！?/p>

沈清沅愣了愣，隨即明白了——這是柳玉茹變本加厲地苛待了。按王府份例，側(cè)妃每日的晚飯?jiān)撚袃扇潈伤匾粶?，還有一碗米飯，如今卻成了這樣。

“知道了?！鄙蚯邈淠闷鹨粋€(gè)冷饅頭，掰了一半遞給云芝，“先湊活吃吧，等過幾日，咱們就不用吃這些了?！?/p>

云芝接過饅頭，眼眶紅紅的：“姑娘，您到底在等什么??？再這樣下去，咱們在這府里都待不下去了。”

沈清沅咬了口饅頭，慢慢咀嚼著，眼神卻變得堅(jiān)定起來：“等一個(gè)時(shí)機(jī)。明日是十五，按規(guī)矩王爺會去正妃院里，我要去澄瑞堂‘謝恩’。”

云芝不解地看著她：“謝恩？謝什么恩？”

“謝正妃娘娘‘教導(dǎo)’我守規(guī)矩啊?！鄙蚯邈湫α诵?，拿起桌邊的本子，翻開看了看，“這幾日你記的這些，也該派上用場了?！?/p>

夜色漸深，汀蘭院漸漸安靜下來。沈清沅坐在燈下，看著本子上記錄的張媽和李嬸的所作所為，還有周福送來的份例明細(xì)，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深宅之中，隱忍不是懦弱，而是為了更好地反擊——柳玉茹想靠苛份例立威，那她就順?biāo)浦郏屃袢憧纯?，她的“威”，到底能不能立得住?/p>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落在桌上的本子上，也落在沈清沅的臉上，她的眼神平靜而堅(jiān)定，像是已經(jīng)看到了明日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