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無盡的跋涉中模糊成了單調(diào)而痛苦的回響。腳底板從血泡磨成老繭,又再次磨破,每一步都踩在鈍痛和虛浮之間。腹中的饑餓感已經(jīng)從劇烈的燒灼變成了某種麻木的、如影隨形的空洞,仿佛五臟六腑都已被掏空,只剩下一具依靠本能驅(qū)動的軀殼。
隊伍的人數(shù),在悄無聲息地減少。
一場突如其來的春雨,帶來的不是滋潤,而是寒徹骨髓的冰冷和隨之而來的風寒。幾個本就虛弱不堪的老人和孩子,在高熱和咳嗽中迅速耗盡了最后一點生命力,在一個寂靜的清晨或寒冷的夜晚,便再也沒能醒來。沒有藥物,沒有溫暖的遮蔽,甚至連多一口熱水都是奢望,疾病成了比刀劍更有效、更無聲的收割者。
人們早已習慣了沉默的死亡。挖坑的力氣也快沒了,后來便只是將遺體拖到路旁的深溝或灌木叢中,用些石塊和樹枝稍作掩蓋,以免曝尸荒野被野獸啃噬——這已是他們能給予同伴最后的、微不足道的尊嚴。
劉明機械地跟著隊伍,感覺自己的一部分似乎也隨著那些逝去的生命一起死去了??謶忠琅f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麻木。他看著哥哥劉光的背影,那道被狼爪留下的疤痕已經(jīng)結(jié)痂,像一條猙獰的蜈蚣趴在他的臉頰上,讓他原本樸實的面容平添了幾分兇悍和滄桑。劉光的話越來越少,眼神卻愈發(fā)銳利和警惕,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頭狼,時刻感知著四周的危險。
就這樣,拖著殘軀,踩著同伴的尸骨,他們竟然真的跌跌撞撞,一步步挪出了南陽盆地,進入了汝南郡的地界。
地勢逐漸變得平緩,遠處的山巒線退向遠方。當一條寬闊得多、水量也更加豐沛的大河橫亙在眼前時,隊伍里幾乎已經(jīng)干涸的眼眶里,竟然再次泛起了一絲微弱的波瀾。
“河……好大的河……”
有人喃喃自語,聲音里聽不出喜悅,只有一種被苦難磨平了的茫然。
“是汝水……”劉光瞇著眼,眺望著河面,以及河對岸那更加朦朧、似乎象征著希望的南方土地,沙啞地給出了判斷。他的地理概念比劉明要實際得多,多是來自走南闖北的行商或老輩人的口耳相傳。“過了這條河,再往東南走,離淮水就不算太遠了……或許,真的快到了?!?/p>
“快到了?”
這三個字像是有某種魔力,讓死氣沉沉的隊伍微微騷動起來。麻木的眼神里,似乎有極微弱的光亮起。這一路上,支撐他們的不就是這個渺茫的念想嗎?
然而,劉光臉上卻看不到絲毫輕松。他眉頭緊鎖,極目遠望,似乎在尋找什么,又似乎在警惕什么。他曾聽過這種說法:“大河邊,尤其是通往南方的要道渡口,往往意味著的不是便利,而是危險?!?/p>
劉明的目光也掃過河面。他看到下游不遠處,似乎有一個相對平緩的河灘,隱約有人影攢動,還有一些簡陋的筏子和船只的影子。那像是一個自然的渡口。
“哥,那邊好像能過河?”劉明指了指那個方向。
劉光沒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似乎飄來一些不同于河水土腥味的氣息——是煙火的痕跡,還有……某種隱約的喧囂。
“走,過去看看。都機靈點,情況不對就往回跑!”劉光壓低聲音命令道,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那根充當武器的硬木棍。
隊伍小心翼翼地向著那處河灘靠近。
越靠近,那人聲和煙火氣就越清晰。然而,隨之傳入耳中的,卻不是市集的嘈雜,而是……哭喊、呵斥、以及兵刃碰撞的金屬刮擦聲!
劉光猛地抬起手,示意隊伍停下,迅速躲到一片半人高的枯草叢后。
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心頭的微光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恐懼。
那處河灘上,黑壓壓地聚集了比他們這支隊伍規(guī)模大得多的流民,恐怕有數(shù)百人,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而將他們攔截住的,是一支約莫百十人的軍隊。
這些兵卒穿著混雜的皮甲和札甲,兵器倒也齊全,旗幟歪斜地立著,上面隱約可見一個“郭”字。他們顯然并非朝廷的正規(guī)軍旅,更像是地方豪強的私兵部曲。為首一個騎在瘦馬上的軍官,正趾高氣揚地呵斥著流民。
幾個兇神惡煞的兵卒正在流民隊伍里粗暴地推搡穿梭,搶奪著他們本就不多的行李——幾個破瓦罐、一卷破爛的鋪蓋、甚至是一小袋流民們看得比命還重的糠麩……稍有遲疑或反抗,便是一槍桿砸過去,或者直接刀背砍下,引來一片哀嚎。
“稅!渡河稅!聽不懂嗎?!”那騎馬的軍官不耐煩地吼道,“一人三斗糧,或者等價財物!交不出的,就別想過這汝水!”
“軍爺!行行好!我們哪還有糧食?。√与y一路,樹皮都吃光了!”一個老翁跪地哭求。
“沒糧食?”軍官冷笑一聲,馬鞭一指老翁身后一個低著頭、瑟瑟發(fā)抖的少女,“那這小娘皮細皮嫩肉的,抵稅也成啊!帶走!”
“不!軍爺!不能?。 崩衔虛渖先ケё≤姽俚鸟R腿,哭天搶地。
“滾開!”軍官厭惡地一腳踹開老翁,旁邊兩個兵卒立刻上前,粗暴地拉起那少女就往一旁拖。少女凄厲的哭叫聲撕心裂肺。
另一邊,一個看起來稍微強壯些的青年流民,似乎想保護自家人最后一點口糧,與搶奪的兵卒發(fā)生了推搡。
“媽的!反了你了!”一個兵卒罵罵咧咧,抬手一刀就直接捅進了青年的肚子!
青年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緩緩倒地,鮮血瞬間染紅了河灘的泥沙。他的家人發(fā)出絕望的尖叫,卻立刻被其他兵卒用兵器逼住,不敢動彈。
“看見沒!這就是抗稅的下場!”軍官獰笑著,聲音傳遍河灘,“沒錢沒糧沒女人的,也別想著渾水摸魚!男的,有力氣的,跟老子走,當兵吃糧,算你們抵稅了!老的、小的、病的?哼,留著也是浪費空氣,處理掉!”
隨著他的命令,幾個兵卒立刻沖向流民群中的老弱病殘,毫不留情地揮刀便砍!慘叫聲、求饒聲、哭嚎聲瞬間響成一片,汝水河灘頃刻化作了屠宰場!鮮血汩汩流出,匯入渾濁的汝水,染紅了一片河岸。
而被“征募”的青壯男丁,則被繩子拴成一串,臉上滿是恐懼和麻木,如同牲口般被驅(qū)趕到一邊。
躲在枯草叢后的劉明等人,看得渾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凍僵了。
這不是軍隊,這是一群穿著盔甲的土匪!不,甚至比土匪更兇殘!土匪或許只求財,他們卻直接要命,甚至連做牛做馬的機會都不給老弱!
“郭……是汝南的郭默!”劉光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眼神里充滿了憤恨和極大的忌憚,“這殺才!早就聽說他趁著亂世,占了汝水渡口,自封什么將軍,干的就是這種敲骨吸髓、斷子絕孫的勾當!”
劉明的心沉到了谷底。這就是哥哥之前擔憂的南方豪強?這就是他們千辛萬苦想要投奔的“活路”上的第一道關(guān)卡?
他們這支隊伍,比河灘上那群流民更加不堪。他們連那點可憐的行李和糠麩都快沒有了,女人孩子也面黃肌瘦,毫無“價值”可言。要是過去,下場只有一個——男的被拉去當炮灰,其余的立刻被“處理掉”!
“哥……怎么辦?”劉明的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眼前的殘酷,比之前的亂兵和狼群更令人絕望,因為它披著一層看似“規(guī)則”(交稅)的外衣,內(nèi)里卻是赤裸裸的、制度化的邪惡。
劉光臉色鐵青,死死盯著河灘上的慘劇,腮幫子繃得緊緊的。他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后這群鄉(xiāng)親——一個個餓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眼神里剛剛?cè)计鸬囊稽c希望早已被無邊的恐懼取代,全都眼巴巴地望著他。
不能過去。過去就是送死。
硬闖?更是天方夜譚。對方有甲有刀有組織,他們有什么?幾根木棍和石頭?
投降?去做那隨時可能送命的填壕鬼?或者眼睜睜看著鄉(xiāng)親們被屠戮?
唯一的生路,似乎只剩下……
劉光猛地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做出了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眼神里只剩下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緩緩后退,示意所有人跟著他悄悄遠離這片血腥的河灘。
一直退到足夠遠,確信不會被那些兵匪發(fā)現(xiàn),劉光才停下來,面對著所有惶惑不安、面無人色的鄉(xiāng)親。
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張絕望的臉,聲音低沉而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鄉(xiāng)親們,都看到了。前邊那路,是死路。那郭默不是人,是畜生養(yǎng)的活閻王!咱們這點家當,連給他塞牙縫都不夠,過去,就是給他的刀口添血,給他那群畜生兵的功勞上添幾個數(shù)字!”
人群一陣壓抑的騷動,絕望的氣氛更加濃重。
“那……那咋辦?不過河了?咱……咱不就白走到這兒了?”一個漢子帶著哭腔問。
“不過了!”劉光斬釘截鐵,“從這里硬過,必死無疑!”
他頓了頓,抬手指向西南方向,那里是連綿起伏、望不到盡頭的桐柏山脈的東北緣。山勢巍峨,林木幽深,看起來就充滿了未知的危險。
“咱們繞路!”劉光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努力注入信心,“從這桐柏山的邊邊繞過去!我聽說,山里頭雖然難走,但或許能找到獵戶小道,能繞過郭默這龜孫子占著的渡口!等繞過去了,咱們再找地方過河!”
“繞山?!”人群炸開了鍋。
“那得走多久?。俊?/p>
“山里……聽說有老虎和熊瞎子?。 ?/p>
“沒路怎么走?餓也餓死了!”
恐懼和質(zhì)疑聲四起。相比已知的、但極其殘酷的渡口,未知的、險峻的大山同樣令人恐懼。
劉光知道必須穩(wěn)住人心,他猛地一拍旁邊一棵樹的樹干,發(fā)出“啪”一聲響,鎮(zhèn)住了眾人。
“走山路,是會多花時間,是會更難!可能會遇到野獸,可能會迷路!”他承認了所有困難,話鋒隨即一轉(zhuǎn),目光灼灼地看著大家,“但是!走山路,至少咱們的命,還攥在咱們自己手里!還能搏一把!還有活下來的指望!”
他指著渡口的方向,聲音變得激昂悲憤:“可是過去呢?把命交給郭默那個活閻王?讓他決定誰死誰活?讓他把咱們的男人拉去當替死鬼,把咱們的老人孩子像殺雞一樣宰了?你們愿意嗎?!”
“不愿意!”人群中響起幾聲本能般的、帶著哭腔的回應。河灘上那血淋淋的一幕早已嚇破了他們的膽。
“我也不愿意!”劉光吼道,“我劉光沒能耐,帶不了大家走陽關(guān)大道,只能帶著大家鉆山溝、繞遠路!這條路,更難,更苦,搞不好真的就死在山里頭了!但是!”
他再次停頓,目光掃視全場:“但是,只要還有一口氣,咱們就得往下走!只要咱們抱成團,小心謹慎,說不定就能闖出一條活路來!至少,死也死得像個樣子,不能像牲口一樣被人隨便宰殺!你們說,是不是?!”
沉默。
短暫的沉默后,是更加堅定的、雖然微弱卻匯聚起來的聲音:
“光哥說得對!”
“聽光哥的!”
“繞山!死也不去給那姓郭的殺!”
“對!繞路!”
求生的本能,以及對郭默暴行的極致恐懼,最終戰(zhàn)勝了對未知大山的畏懼。他們寧愿面對自然的險惡,也不愿面對同類那種有組織的、冰冷的殘忍。
劉光看著重新凝聚起一絲決絕的鄉(xiāng)親,心里卻沒有半點輕松。他知道,這個決定意味著什么。前路將是更加漫長、更加艱苦、更加吉兇未卜的旅程。桐柏山,絕不是那么好闖的。
但他沒有選擇。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血腥的汝水渡口,將那“郭”字旗和騎在馬上的軍官的猙獰面孔深深印在腦海里,然后毅然轉(zhuǎn)過身,揮了揮手。
“走!進山!”
隊伍默默地、再次調(diào)轉(zhuǎn)方向,背離了那條看似通往希望、實則通往地獄的河流,向著那片蒼茫、神秘,危險的山巒陰影,艱難地行去。
每個人的腳步都更加沉重,不僅僅是因為疲憊,更是因為前途未卜的沉重。唯一的慰藉是,他們暫時遠離了血腥的屠殺。
劉明跟在劉光身后,回頭望了一眼逐漸遠去的汝水。河水依舊渾濁東流,仿佛剛才岸邊的慘劇從未發(fā)生。但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變了。他們不僅是在逃避戰(zhàn)亂和饑餓, 更是在逃避“人”所帶來的、更加精致的殘酷。
這條南奔之路,似乎永遠都在繞開死亡,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死亡的邊緣徘徊。
桐柏山,等待著他們的,又會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