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的晨鐘敲破薄霧時(shí)，了塵和尚（宋之賀第二世）已在禪房抄完第三卷《金剛經(jīng)》。青燈的光映著他素色袈裟，衣角沾著的霜花還未消融，似從“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詩境中走來。他本是東海水神，歷經(jīng)一世王侯劫難，今生成了苦行僧，只盼在青燈古佛旁斬?cái)鄩m緣，卻不知命運(yùn)早已在溪邊埋下重逢的伏筆。

禪房外有條浣月溪，溪水映著月華，常年泛著淡銀。入夏后，溪邊忽然長(zhǎng)出一株月見草，葉片如翡翠，入夜便綴滿露珠，似揉碎的星光落在草葉上。這草正是江知越所化（第二世），她失去神格與記憶，全憑月華滋養(yǎng)化形，素衣沾露時(shí)，眉眼間還帶著廣寒宮的清淺，恰如《詩經(jīng)》中“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的模樣。

第一次相遇是在七夕夜。了塵提著青燈去溪邊取水，忽見月光下立著位素衣女子，正蹲在草旁，指尖輕觸月見草的葉片?！笆┲魃钜乖诖?，不怕山路濕滑？”了塵的聲音清潤(rùn)，卻帶著出家人的疏離。

女子抬頭，眼中滿是茫然：“我……不知家在何處，只覺這草與我親近?！彼闶莿偦蔚慕?，還未通曉人事，只記得自己與“月”“草”有著說不清的牽絆。

了塵望著她眼中的純粹，心中忽然一動(dòng)——這雙眼睛，竟與前世蘇晚眼愈時(shí)的澄澈如此相似。他輕嘆一聲，將青燈遞過去：“若不嫌棄，可隨我回禪房暫歇，明日再尋歸途。”

此后，江知越便常來禪房附近。了塵抄經(jīng)時(shí)，她便坐在窗邊聽；了塵誦經(jīng)時(shí)，她便在門外的石階上放一束野花；了塵下山化緣時(shí)，她便在溪邊等他歸來，用露珠為他泡一壺淡茶。青燈的光映著兩人的身影，禪房的晨鐘暮鼓中，漸漸漫開不一樣的溫柔。

“師父，何為‘情’？”一日，江知越見了塵抄到“色即是空”，忽然輕聲問道。她昨夜夢(mèng)見自己立于錢塘江邊，與一位白衣男子共賞潮水，醒來時(shí)心口竟泛著酸楚。

了塵握著筆的手微微一頓，目光落在她發(fā)間沾著的草葉上——那草葉泛著月華，與他懷中藏著的玉蝶梅簪（前世蘇晚遺留之物）隱隱呼應(yīng)?！扒槭恰彼肫鹎笆磊w珩對(duì)蘇晚的執(zhí)念，想起自己身為水神時(shí)對(duì)江知越的牽掛，終是嘆道，“情是‘春蠶到死絲方盡’的執(zhí)著，是‘愿得一心人’的期許，卻也是出家人需斬?cái)嗟膲m緣?！?/p>

可他終究沒能斬?cái)?。中秋夜，終南山下起細(xì)雨，江知越為了護(hù)他，擋下了獵戶射來的箭。箭尖染著戾氣，她身形晃了晃，竟顯露出月見草的本體。了塵這才知曉她的身份，卻無半分懼意，只將她護(hù)在懷中，用袈裟為她遮雨：“縱使你是精怪，我也護(hù)你?！?/p>

此事很快被佛門知曉。方丈震怒，斥責(zé)他“破戒通妖”，命弟子將他逐出山門，若敢反抗，便以“降妖除魔”為名誅殺江知越。了塵望著禪房的青燈，想起與江知越相處的點(diǎn)滴，終是脫下袈裟，擲在山門之外：“我不入佛門，只愿護(hù)她周全。”

他們逃往錢塘江畔時(shí)，佛門弟子緊追不舍。追兵的佛光如利刃般襲來，江知越忽然推開了塵，周身爆發(fā)出月華之力——她要散盡修為，為他爭(zhēng)取逃生的時(shí)間?！傲藟m，”她的身形漸漸透明，素衣化作草葉的紋路，“記住，我在溪邊等你，年年中秋，月月見草都會(huì)開花。”

話音落時(shí)，她化作一株月見草，扎根在錢塘江邊的泥土里。草葉在佛光中輕輕顫動(dòng)，似在訴說最后的不舍，恰如“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悲壯。了塵望著眼前的草，淚水落在草葉上，與露珠融為一體。他知道，她沒有消失，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陪在他身邊。

佛門弟子見江知越已化形為草，便不再追殺，只留下一句“好自為之”，便轉(zhuǎn)身離去。了塵在草旁搭了一間草廬，又筑起一座小塔，塔中供奉著那盞青燈，還有他抄了一半的《長(zhǎng)恨歌》殘卷。青燈的光映著殘卷上的“天長(zhǎng)地久有時(shí)盡”，墨痕被淚水暈染，似在嘲笑這世間的離別與遺憾。

此后，了塵便守在草廬旁，每日為月見草澆水、施肥，夜里便坐在塔下，對(duì)著青燈訴說心事。他會(huì)講終南山的禪房，講浣月溪的月光，講前世趙珩與蘇晚的故事，仿佛江知越能聽見一般。

每逢中秋，奇妙的景象便會(huì)出現(xiàn)——月見草的葉片上會(huì)凝結(jié)露珠，露珠順著葉脈流淌，竟拼成“除卻巫山”四字。了塵知道，這是廣寒宮的玉兔在暗中相助，灑下月精為他們傳遞念想。他望著露珠拼成的字跡，想起前世陰陽玉髓的“曾經(jīng)滄海”，想起自己身為水神時(shí)與江知越的初遇，心中滿是悵惘，輕聲吟道：“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边@“故鄉(xiāng)”，不是終南山的禪房，也不是東海的水晶宮，而是有江知越在的地方。

有漁翁路過，見他日日守著一株草，便問他緣由。了塵指著月見草，眼中滿是溫柔：“這不是普通的草，是我等的人。她會(huì)回來的，等月華再盛，等戾氣消散，她定會(huì)回到我身邊?！?/p>

歲月流轉(zhuǎn)，草廬的屋頂換了又換，塔中的青燈卻從未熄滅。了塵漸漸老去，鬢角染霜，卻依舊每日坐在草旁，為江知越講述世間的故事。臨終前，他將玉蝶梅簪插在月見草旁，輕聲說：“知越，我等不到你了，下一世，換我來找你?！?/p>

他閉上眼睛時(shí)，恰逢中秋月圓。月見草的葉片上，露珠再次拼成“除卻巫山”，而遠(yuǎn)處的錢塘江面上，忽然泛起淡淡的月華，似有流螢從江面升起，繞著草廬飛了三匝——那是廣寒玉兔灑下的月精，也是江知越的魂息在回應(yīng)他的約定。

此后，每逢中秋，錢塘江邊的月見草都會(huì)開出白色的花，花瓣映著月光，似在訴說這段“僧魅相戀”的故事。路過的百姓見了，便會(huì)說：“這草有靈性，是在等她的心上人歸來?！彼麄儾恢溃@株草里藏著月神的魂息，這等待里，藏著跨越兩世的深情，更藏著“江月同輝”的宿命約定。而那座小塔與青燈，也成了錢塘江邊的一道風(fēng)景，塔中似總有誦經(jīng)聲傳來，不是佛門的經(jīng)文，而是《長(zhǎng)恨歌》的殘句，是“天長(zhǎng)地久有時(shí)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悵惘，也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