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景泰年間的江南,總裹著一層化不開的軟煙羅。平江路的青石板縫里長著青苔,雨絲落下來時(shí),會暈開淡淡的墨色;小橋下的流水繞著人家,烏篷船劃過,櫓聲咿呀,似在為這太平年月唱著舒緩的調(diào)子。宋明漪(宋之賀第十世)便住在這水鄉(xiāng)深處,他是個(gè)尋常的教書先生,青衫布履上總沾著墨香,每日清晨會駕著一艘烏篷船,載著學(xué)生們?nèi)ズ鲜谡n——船槳撥開綠水,驚起幾只白鷺,恰如歐陽修筆下“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的愜意,連風(fēng)里都帶著書卷氣。
他額間的月形朱砂(第八世江知越所留)已淡成了淺粉,卻依舊是他的印記。夜里批改課業(yè)時(shí),他總愛對著窗外的月亮發(fā)呆,似在想些遙遠(yuǎn)的事——有時(shí)會夢見昆侖的雪,有時(shí)會想起沙場的血,還有時(shí)會聽見江心傳來的歌聲,醒來時(shí)指尖還沾著虛幻的墨香,仿佛那些事不是夢,而是刻在骨子里的過往。
江知越(第十世)就住在隔壁的巷子。她父母早逝,寄身在舅父家,靠著賣字畫補(bǔ)貼家用。每日清晨,她會提著木盆去江邊浣紗,順便在石階上鋪開宣紙,抄錄那些她莫名熟悉的詩句。她的字清雋,尤其寫“江月”二字時(shí),筆鋒會不自覺地軟下來,似帶著千百年的溫柔;偶爾抬頭望江面,會看見一艘烏篷船劃過,船頭的青衫先生正帶著學(xué)生讀詩,聲音清潤,讓她心頭泛起莫名的悸動(dòng),恰如王維筆下“竹喧歸浣女,蓮動(dòng)下漁舟”的靜謐,連時(shí)光都慢了下來。
這年春日,江南下了場小雨。宋明漪駕著烏篷船,帶著學(xué)生們在湖上讀《春江花月夜》。雨絲落在船篷上,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學(xué)生們的讀書聲混著水聲,格外動(dòng)聽。忽然,岸上傳來一道輕柔的女聲,低吟著“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聲線浸著月華般的清透,似一道電流,瞬間擊中了宋明漪的心。
他猛地抬頭,望向岸邊。只見柳樹下立著位素衣女子,發(fā)間用一根素帶束著,手中握著一卷詩稿,雨絲沾濕了她的衣袖,卻絲毫不減她眉眼間的清淺。風(fēng)拂過,詩稿被吹得揚(yáng)起,露出上面“江月”二字,與他夢中所見的字跡一模一樣。
“先生,怎么了?”學(xué)生們好奇地問。
宋明漪沒回答,只撐著船槳,將烏篷船慢慢劃向岸邊。船靠岸時(shí),他踏上石階,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輕聲接道:“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p>
女子聞聲回頭。四目相對的剎那,時(shí)光似被按下了暫停鍵——宋明漪看見昆侖墟的流螢繞著梅樹飛,看見雁門關(guān)的并蒂蓮在雪中綻放,看見富春江的《江月圖》泛著清輝,看見鎖妖塔的月華里藏著一縷精魄;江知越則看見趙珩在柳樹下刻“磐石無轉(zhuǎn)移”,看見了塵和尚守著月見草筑塔,看見沈策在城樓上以身擋箭,看見蘇硯以心血繪《江月圖》……十世的記憶碎片如潮水般奔涌,撞得兩人眼眶發(fā)燙。
“我們……”江知越的聲音帶著哽咽,指尖輕輕撫過詩稿上的“江月”二字,“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宋明漪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掌心傳來的溫度,似跨越了十世光陰,讓他瞬間紅了眼眶:“見過。在昆侖的雪地里,在錢塘的潮頭,在每一世的相遇里。知越,我找了你十世?!?/p>
“阿賀……”江知越終于想起了這個(gè)名字,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滴在詩稿上,暈開“江月”二字,“我以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p>
那天的雨下了很久,兩人在柳樹下站了很久,從春日的細(xì)雨聊到十世的過往。宋明漪說起東海泉眼的“萬箭穿心”,說起輪回鏡里她每世的模樣;江知越說起廣寒宮的清冷,說起每一世離別時(shí)的不舍。他們才知道,原來那些莫名的心悸、熟悉的夢境,都是跨越生死的羈絆,是刻在陰陽玉髓里的宿命。
幾日后,宋明漪提著聘禮,來到江知越的舅父家。他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船的書、一卷親手寫的婚書,還有一顆等了十世的真心。婚書上,他用蠅頭小楷寫著:“十世締約,終得圓滿。山河為聘,日月為證。娶江知越為妻,生生世世,永不相負(fù)?!?/p>
婚期定在七夕。那天的江南格外熱鬧,百姓們都來為他們慶賀——有人送來新釀的米酒,有人送來親手繡的錦帕,還有孩童們在巷口唱著新編的歌謠,歌里唱著“十世尋緣終得見,江南月下共此生”?;槎Y很簡單,卻格外溫馨。宋明漪為江知越戴上那支跨越十世的玉蝶梅簪(第一世蘇晚遺留之物,后被宋之賀尋回),輕聲說:“這一世,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p>
婚后,兩人住在宋明漪的舊宅里。院子里種滿了梅花和月見草——梅花是昆侖初遇的印記,月見草是第二世相守的見證。每日清晨,宋明漪去湖上授課時(shí),江知越會在院子里抄詩;傍晚他歸來時(shí),總能看見她在燈下研墨,案上擺著他愛吃的桂花糕。他教書時(shí),她會坐在一旁,偶爾為學(xué)生們講解詩句;她抄詩時(shí),每當(dāng)寫到“江月”二字,總會抬頭與他相視一笑,眼中滿是繾綣,似在訴說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幸福。
歲月流轉(zhuǎn),幾十年彈指而過。宋明漪的青衫變成了素色長袍,江知越的青絲也染上了霜白,可他們的感情卻愈發(fā)深厚。每日夕陽西下時(shí),宋明漪會牽著江知越的手,在江邊漫步。落日熔金,灑在江面上,似鋪了一層碎金;江風(fēng)拂過他們的白發(fā),將發(fā)絲吹得纏繞在一起,再也分不開。
“阿賀,你看這夕陽,真美?!苯娇吭谒蚊麂艏珙^,聲音帶著歲月的溫柔。
宋明漪輕輕拍著她的手,望著遠(yuǎn)處的江面:“是啊,就像我們這一世的日子,雖平凡,卻很圓滿?!彼肫鹄钌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詩句,卻不再覺得悵惘——因?yàn)樗?,縱使歲月流逝,他們的緣分也不會斷絕,來生、來世,他們依舊會在江南的煙雨中相遇,依舊會執(zhí)手共看江月。
江面上,一艘烏篷船劃過,船頭的孩童正在讀《春江花月夜》,聲音稚嫩,卻格外動(dòng)聽?!叭松鸁o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宋明漪與江知越相視而笑。他們知道,這跨越十世的緣分,終于在這太平水鄉(xiāng)迎來了圓滿;而“江月同輝”的傳說,也會像這江南的流水、天上的明月,永遠(yuǎn)流傳下去,告訴世人:真心相付,縱使歷經(jīng)十世輪回、千難萬險(xiǎn),也終會迎來“歲歲伴君行”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