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死寂。
陽光透過高窗,切割出明亮的光柱,塵埃在其中狂舞,卻照不散那濃重的血腥和壓抑。宮人們屏息斂目,手腳麻利卻無聲地擦拭著地上的血污,拾起那柄被棄若敝履的染血長劍,攙扶著幾乎虛脫的老管家退下。
每一個動作都輕得像怕驚動什么。
姜月獨自立在光暈邊緣,臉上那道被暴君指尖劃出的血痕鮮明刺目。她垂著眼,用袖口一點點,極其用力地擦拭著那塊皮膚,直到泛起紅痕,仿佛要蹭掉一層皮。
痛感讓她清醒。
姜月“小狐貍…”
她在心里咀嚼著這三個字,一種冰冷的、近乎殘忍的興味慢慢取代了劫后余生的虛脫。原來他喜歡這樣的。
那好啊。
她再抬眼時,眸子里那點驚怒和決絕已被小心翼翼地斂起,換上了一種更柔媚、更靈動,卻也更加難以捉摸的神氣。像林間溪邊飲水的狐,抬頭間眼波流轉,天生一段無辜又勾人的風情。
她沒理會腦中系統(tǒng)斷續(xù)的雜音,目光輕飄飄掃過空曠卻依舊殘留著無形壓力的宮殿,唇角極細微地勾了一下,轉身,裙擺旋開一個柔軟的弧度,向內室走去。
姜月“備水”
她的聲音不高,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受驚后的微啞,卻又恢復了往常的矜貴
姜月“要蘭花湯?!?/p>
沐浴,更衣,熏香。
她洗了很久,仿佛要洗去所有令人不快的觸感和氣息。然后挑了一身素凈的月白軟羅裙,烏發(fā)松松綰起,只簪一支通透的玉簪,臉上未施粉黛,卻比平日盛裝更顯楚楚可憐。
她對鏡照了照,還算滿意。
接下來一整天,姜月安靜得異乎尋常。
她沒再提任何驚世駭俗的話,只是倚在窗邊的軟榻上,看著庭中一株將謝未謝的花樹,眼神放空,像一只被嚇壞了、終于收起爪子舔舐傷口的小獸。
送來的午膳和晚膳都只用了幾口,便懨懨地推開。
宮人們小心翼翼觀察著,暗自交換著眼色,都覺得娘娘這是后怕了,被陛下徹底震懾住了。
直到夜深人靜,寢殿內只留了一盞昏黃的角燈。
值夜的宮女靠在門外,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內室,本該熟睡的姜月卻悄無聲息地坐了起來。
那雙在黑暗中睜開的眼睛,清亮得沒有一絲睡意,閃爍著狐貍般的狡黠光芒。
她赤著腳,貓兒一樣落地無聲,走到梳妝臺前一個不起眼的多寶格旁。指尖在雕花縫隙里摸索了幾下,輕輕一按。
“咔噠”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
一個小巧的暗格彈了出來。
里面沒有珠寶首飾,只躺著一枚顏色沉暗、毫不起眼的玄鐵令牌。令牌上沒有任何紋飾,只刻著一個古體的“影”字。
這是原主父親,那位已故姜老將軍留給女兒最后的保命符。一支絕對忠誠、只認令牌不認人的死士小隊,人數(shù)不多,但足夠精悍。原著里,直到姜月死,這支力量都未曾動用過,最終隨著姜家的覆滅而無聲消散。
冰涼的令牌握在手心,沉甸甸的。
姜月走到窗邊,將令牌對著窗外朦朧的月光,極輕地、有節(jié)奏地磕了三下。
聲音幾不可聞。
片刻的死寂后,窗外濃郁的黑暗里,一道比夜色更濃的影子無聲無息地滑落,單膝跪地,低垂著頭,全身都裹在黑衣里,仿佛本身就是黑夜的一部分。
沒有言語,只有一道沉默等候指令的目光。
姜月看著那道影子,心臟在胸腔里跳得又快又穩(wěn)。
她將聲音壓得極低,氣息卻清晰
姜月“去查三個人。新科狀元柳云舟,所有底細,喜好憎惡,乃至……不可對人言的私密。敵國太子宇文曜,他滯留大周的真實目的,身邊隨從,與哪些人接觸過。將軍衛(wèi)珩,軍中勢力,與陛下是否有罅隙,他的軟肋?!?/p>
她頓了頓,補充道
姜月“最重要,查清三日后宮宴,陛下究竟想做什么。有任何異動,隨時來報?!?/p>
黑影靜默聆聽,如同沒有生命的磐石。
直到她說完,才極輕微地頷首。
下一瞬,影子便如煙般消散在原地,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姜月關好窗戶,回到床上躺下,拉好錦被。
整個過程快得如同幻覺。
她閉上眼睛,呼吸漸漸變得均勻綿長,仿佛從未醒來。
只是那枚玄鐵令牌,已被她緊緊攥在手心,藏在枕下。
一夜無話。
翌日,宮中氣氛依舊詭異緊繃。
但預料中的狂風暴雨并未持續(xù)。丁程鑫沒有再出現(xiàn),也沒有任何后續(xù)的旨意或懲罰降下。仿佛昨日的血腥闖入和死亡威脅,只是一場集體癔癥。
只有那道無形的絞索,在三日后宮宴的陰影下,緩慢而持續(xù)地收緊。
姜月依舊扮演著那朵受驚后蒼白柔弱的小白花,偶爾在宮人面前流露出對三日后的恐懼和茫然,恰到好處地滿足著某些窺探的視線。
但暗地里,信息的碎片開始通過夜半窗欞極輕微的叩擊聲,一點點傳遞回來。
姜月“柳云舟,寒門出身,才華橫溢,性情耿直,甚得清流贊譽。無特殊癖好,唯……極孝其母,其母體弱,居京郊別院靜養(yǎng)?!?/p>
姜月“宇文曜,明為賀陛下壽辰,實為探查我國新鑄兵械之秘。近日頻繁出入西市珍寶閣,疑為秘密聯(lián)絡點。其隨身護衛(wèi)中有一易容高手?!?/p>
姜月“衛(wèi)珩,軍中威望極高,曾因戰(zhàn)術分歧與陛下當庭爭執(zhí)。其麾下‘黑云騎’戰(zhàn)力彪悍。疑似……有一失散多年的胞妹,下落不明?!?/p>
姜月“宮宴籌備由陛下親信太監(jiān)曹如意一手操辦,守衛(wèi)皆換為玄武營禁軍,名單異常,調入多名籍籍無名者。御膳房采買清單中,多了一味‘醉仙引’?!?/p>
零碎的信息在她腦中飛速拼湊。
孝子?探子?孤臣?
還有那份多出來的“醉仙引”——那可不是什么好東西,少量是助興的媚藥,過量則是能讓人意識昏沉、任人擺布的迷藥。
丁程鑫果然沒安好心。這宴席,怕是真要變成篩子了。
姜月捻著指尖,眼底掠過一絲冷光。
第三天黃昏,宮宴前最后一個時辰。
一個小太監(jiān)低頭躬身,送來一套嶄新的宮裝,說是陛下賞賜,命娘娘宴上穿著。
衣裙展開,是極為華貴的正紅色金線宮裝,雍容大氣。只是那衣領和袖口的內襯,帶著一股極淡、卻異常甜膩的異香,與熏香不同,更鮮活,更……具有侵略性。
姜月眼神微微一凝。
她面上卻露出受寵若驚的惶然,細聲細氣地對小太監(jiān)道
姜月“有勞公公回稟陛下,臣妾……定不負圣恩?!?/p>
打發(fā)走小太監(jiān),她指尖拂過那華美的衣料,感受著那幾乎難以察覺的濕潤感。
呵。
她轉身,從妝奩最底層取出一個極小巧的玉盒,打開,里面是半盒色澤瑩潤的香膏。這是原主往日里時常涂抹的尋常香膏,帶著清雅的蘭花香。
她用指尖挖了一大塊,細細地、均勻地涂抹在脖頸、手腕、耳后所有可能裸露的肌膚上。香膏清潤,很快吸收,只留下更濃郁的蘭花香氣,完美地覆蓋了那一點若有似無的甜膩。
做完這一切,她才開始慢條斯理地換上那套紅得灼眼的宮裝。
對鏡理妝,胭脂水粉一點點遮掩掉蒼白的病氣,勾勒出嬌媚鮮活的容顏。眉心一點朱砂痣,被特意用金粉描過,更顯灼灼。
鏡中的女子,美得驚心動魄,眼波流轉間,卻藏著一絲冰冷的算計。
時辰將至。
殿外傳來宮人恭敬的催促聲。
姜月最后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唇角彎起一個無懈可擊的、柔順又嬌怯的弧度。
轉身,裙裾曳地,步步生蓮,走向那燈火通明、殺機四伏的瓊筵。
宴無好宴。
可她這只狐貍,也不是來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