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妖貍奴記

季景鎮(zhèn)籠罩在薄暮里，青石板路泛著濕漉漉的光。青梧——一位云游四方的除妖師，站在鎮(zhèn)口的槐樹下，微微皺眉。肩上站著一只玄貓，那是一只會說話的妖貓。

肩頭的玄貓墨玉抽了抽鼻子，金瞳瞇成兩條細線：“你也察覺到了吧，好重的怨氣，混著...說不清的妖異?！?/p>

青梧點了點頭。

這鎮(zhèn)子上空盤旋的氣息非同尋常，不是尋常怨靈作祟，倒像是某種執(zhí)念經(jīng)年累月發(fā)酵，與什么物件糾纏共生形成的異象。

踏入鎮(zhèn)子，幾家燈火零星亮起。路上行人匆匆，面色大多惶惶。他們循著氣息最濃處走去，最終停在一處簡陋茶攤前。賣茶的老翁須發(fā)皆白，眼神卻還清亮。

“老人家，”青梧要了碗粗茶，狀似隨意地問道：“鎮(zhèn)子上近來可有什么不尋常的事？”

老翁打量他一眼。青梧身著青色道袍，背負古劍，肩蹲黑貓，這模樣在季景鎮(zhèn)這等小地方確實扎眼。老翁嘆口氣，壓低了聲音：“最近李員外家出了個命案。你是為這事而來的？"

“只是云游路過，打聽一下?！?/p>

老翁擦著碗，目光飄向鎮(zhèn)東頭：“說起來，是柳家姑娘的孽債啊...”

三個月前，有個赴京趕考的書生路過季景鎮(zhèn)，名叫張生。他在鎮(zhèn)上一家書畫鋪子幫忙換些盤纏，與鋪子東家的女兒柳依依相識。才子佳人，一來二去便生了情愫。

“那張生確實一表人才，滿腹經(jīng)綸。”老翁眼中泛起些許回憶，“柳家姑娘也是我們鎮(zhèn)上出名的好模樣，心善手巧。兩人站在一起，真真是對璧人。”

離別時，張生發(fā)誓高中后必回來明媒正娶。柳依依贈他一支親手雕的木簪，上有并蒂蓮紋樣。

可這世間哪有那么多癡情人，肯定高中之后想的都是榮華富貴，怎會想到遠在千里外的意中人。

“可姑娘癡心，等啊等，等來了多少媒人，統(tǒng)統(tǒng)拒之門外。家里人氣得不行，可誰也拗不過她?！崩衔虈@氣，“誰知前些日子，她爹娘貪圖錢財，竟悄悄將她賣給鄰鎮(zhèn)李員外做妾。那李員外家中悍妻有名，柳姑娘過去沒兩個月，就...”

“就怎么了？”

“說是失足落井，可誰不知道是被折磨死的！”老翁搖頭，“可憐啊，才十八歲?！?/p>

"不過那姑娘死了沒幾日，李員外的妻子就上吊自殺了。"

青梧皺了皺眉，看了一眼玄貓。

墨玉在青梧耳邊輕聲道：“那股氣息的源頭，似乎就在東邊?！?/p>

青梧謝過老翁，朝鎮(zhèn)東走去。越往東行，那股異樣的氣息越發(fā)濃重——不是純粹的怨氣，倒像是執(zhí)念與某種靈物交織的產(chǎn)物。

"墨玉，你覺得是那柳娘子化成的嗎？"

"不一定，我感覺這是怨氣。"玄貓走在前面，少年跟在玄貓后面。

最終，他們停在一處大宅院外。門匾上寫著“李府”，高墻深院，看得出是富貴人家。然而令青梧注意的并非宅院，而是墻角蜷縮的一個身影。

那是個乞丐，衣衫襤褸，頭發(fā)糾結(jié)如草，滿面污垢。

他蹲坐在李府墻根下，手里緊緊攥著什么，癡癡地望著李府大門，嘴唇無聲地開合，像是在對誰喃喃自語。

“奇怪，”墨玉悄無聲息地靠近那乞丐，又迅速返回，“那股最濃的妖氣...似乎是從他手里的東西發(fā)出的。”

青梧緩步走近，那乞丐似乎渾然不覺，依舊癡望著朱門。直到青梧蹲下身，他才受驚般抬頭，將手中物件死死捂在胸前。

“別搶...別搶我的簪子...”他聲音沙啞，眼中滿是驚恐。

青梧看清了他緊握的東西——一支木簪，雖做工粗糙，但上面的并蒂蓮紋樣依稀可辨。

更令人心驚的是，那簪子周圍繚繞著肉眼幾乎可見的黑氣，那可能是他們在鎮(zhèn)外感受到的異樣氣息的源頭。

“我不是來搶的?！鼻辔鄿睾偷卣f，“這簪子很漂亮，是重要的人送的嗎？”

乞丐愣愣地看著他，忽然咧開嘴，似哭似笑：“依依給的...等我來娶她...我中了，中狀元了...”

他語無倫次，從破爛衣衫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竟是朝廷發(fā)放的任命文書，上面明明白白寫著任命張生為某地知縣。

青梧心頭一震，仔細端詳這張生。盡管滿面污垢，眼神渙散，但眉宇間依稀可見昔日俊朗書生的影子。

“那張生后來回來了？”回到客棧，青梧繼續(xù)向掌柜打聽關(guān)于書生的事情。

掌柜的嘆氣：“回來了，可是晚了整整三個月！說是路上大病一場，耽誤了行程。來到鎮(zhèn)上才知道柳姑娘已經(jīng)...當時就瘋了，整天攥著那支簪子在李府外守著，說依依會出來見他?！?/p>

是夜，青梧與墨玉再探李府。

月光下的宅院寂靜無聲，唯有后院一口古井周圍氣息異常。青梧捻訣開眼，只見井口繚繞著淡淡的怨氣，卻并無成型鬼魂。

“柳依依的魂不在此處，”墨玉道，“她應已入輪回了?！?/p>

“那這妖氣從何而來？”青梧皺眉。

忽然，青梧懷中銅鏡震動——這是感應到強烈妖氣的征兆。他們迅速返回張生常待的街角，只見月光下，那支木簪正在瘋書生手中發(fā)出幽幽青光。

青光中，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緩緩浮現(xiàn)，輕輕撫摸著張生的頭發(fā)。張生則在夢中般微笑，喃喃喊著“依依”。

“原來如此。”墨玉恍然大悟，“根本不是柳依依化妖，是書生的執(zhí)念太深，附在了信物上！”

青梧點頭。柳依依或許早已往生，但書生無法接受的執(zhí)念日積月累，竟使那支普通的木簪成了精怪，幻化出他朝思暮想之人的形影。

“人妖執(zhí)念，竟至于此?！鼻辔鄧@息。

接下來的三天，青梧設法接近張生，每次帶去食物清水，與他慢慢說話。起初張生十分警惕，但見青梧并無惡意，漸漸放下戒備。

“我與依依在這里相識?！庇幸淮危瑥埳鋈磺逍寻阒钢h處的書畫鋪子說，眼中短暫地恢復了神采，“她最愛看我畫畫，說我的山水有靈性...”

然而更多時候，他仍是糊涂的，對著簪子自言自語，仿佛那便是他的愛人。

第四天夜里，變故突生。

李府家丁終于無法忍受整日有個瘋乞丐在門外徘徊，持棍棒出來驅(qū)趕。推搡間，張生手中的木簪掉落在地。

“還給我！那是依依給我的！”張生瘋了一般撲上去，卻被家丁一腳踢開。

就在這時，掉落的木簪突然青光大盛，黑氣暴漲而出，竟將幾個家丁震飛數(shù)尺。青光中，一個女子身影逐漸凝實，面目模糊卻氣息兇戾。

“傷了張郎...都得死...”非人非鬼的聲音在空中回蕩。

“不好，執(zhí)念化妖，要釀成大禍！”青梧飛身而出，古劍出鞘，一道符咒直射青光中心。

青光中的身影發(fā)出凄厲尖叫，黑氣如觸手般向青梧襲來。墨玉瞬間化身巨大黑貓形態(tài)，金瞳如炬，一爪撕碎數(shù)條黑氣。

“青梧，這妖物以執(zhí)念為根，硬碰硬只會讓它更強！”墨玉喊道。

青梧翻身躲過一擊，心中明了。執(zhí)念之妖，唯有化解執(zhí)念方能平息。

青梧轉(zhuǎn)而面向那青光中的身影，朗聲道：“柳姑娘！你若真念舊情，忍心見張生如此模樣嗎？”

青光微微一滯。

青梧繼續(xù)道：“你已往生，留他執(zhí)著于世，日漸瘋癲，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幻影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音：“張郎...我的張郎...”

青梧取出懷中銅鏡，照向張生。鏡中映出的不是張生現(xiàn)在瘋癲的模樣，而是他內(nèi)心深處最真實的影像——一個坐在書畫鋪前，神情憂郁卻清明的書生，正執(zhí)筆描繪著一個女子的肖像。

“你看，他心中唯有你，但執(zhí)念成魔，只會毀了他最后的神智！”

幻影顫抖著，逐漸凝成一個清晰女子的形象。她望著鏡中的張生，眼中流出青光般的淚。

“張郎...”她輕喚。

這時，原本驚恐蜷縮的張生忽然安靜下來，癡癡地望著幻影：“依依...真是你嗎？”

幻影飄近他，輕撫他的面龐：“是我，張郎。但我該走了，你也該...放下了?！?/p>

“不！不要走！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張生哭喊著。

“你記得嗎？”幻影輕聲說，“你曾為我念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如今你我陰陽兩隔，猶如星月相隔，但...”

幻影的聲音越發(fā)柔和，“但只要你還記得我，記得我們曾經(jīng)的情意，我便永遠活在你心里。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困在這無盡的執(zhí)念中?！?/p>

張生怔怔地聽著，渾濁的眼中漸漸清明。

幻影轉(zhuǎn)向青梧：“道長，請超度我吧。也請...幫幫張郎?！?/p>

青梧點頭，念動往生咒?；糜爸饾u消散成點點青光，如螢火蟲般升向夜空。

那支木簪上的黑氣也隨之散去，恢復為普通木簪。

張生望著消散的光點，淚流滿面，但眼神已徹底清明。他對著光點消失的方向輕聲道：“依依，我明白了?！?/p>

次日清晨，煥然一新的張生來到客棧找青梧。他洗凈面龐，換上干凈衣衫，雖消瘦但目光清明，依稀可見當年才子風采。

“多謝道長點化?！彼钌钜灰荆θ萜届o得讓青梧有些意外，“我已想通，會好好活下去?！?/p>

青梧欣慰點頭：“你能如此想，便是最好的結(jié)局?！?/p>

張生告辭轉(zhuǎn)身，步履輕快。青梧正與墨玉收拾行囊準備離開，忽聽門外一聲悶響。

他們沖出門外，只見張生倒在血泊中，胸口插著一把短刀。他的手中仍緊緊握著那支木簪，臉上卻帶著釋然的微笑。

“依依...”他氣息微弱，“我來...陪你了...”

青梧急忙蹲下身施救，但為時已晚。張生的眼神已經(jīng)渙散，嘴角卻依然掛著那抹奇異的微笑。

墨玉嗅了嗅空氣，低聲道：“他早有準備。那笑容...是解脫?！?/p>

青梧怔在原地，看著血泊中的書生，忽然明白了他那句“會好好活下去”的真正含義——于他而言，唯有與愛人重逢，才是真正的“好好活著”。

離開季景鎮(zhèn)時，天色陰沉。墨玉蹲在青梧肩頭，罕見地沉默許久。

“執(zhí)念啊...”最終墨玉輕嘆一聲，“能讓人成妖，也能讓人赴死。”

青梧回頭望了一眼漸漸遠去的鎮(zhèn)子，心中沉甸甸的。

除妖易，除心魔難，這道理他又一次體會得深刻。

前方路途漫漫，青衫道士與玄貓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晨霧中，唯留一段癡情故事，終結(jié)于血色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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