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春,雨把江南小鎮(zhèn)的青石板泡得發(fā)亮。沈硯之在廢品站的紙堆里,翻到本被撕得只剩半本的《蘭亭序》字帖,紙頁間夾著張泛黃的信箋,字跡清瘦,末尾畫著朵極小的墨梅——是蘇晚的字,他刻在心里十年的字。
他們是在1956年的書法課上認識的。蘇晚是老師的侄女,臨時來幫忙整理字帖,穿件月白旗袍,袖口沾著墨漬,卻襯得她像幅淡墨山水畫。沈硯之是鎮(zhèn)上的會計,報書法課只為躲家里的催婚,卻在看見蘇晚的第一眼,把“應付”變成了“認真”。他總故意寫錯筆畫,等蘇晚過來指點,看她握著他的手調筆鋒,指尖的溫度透過宣紙傳過來,燙得他心慌。
蘇晚愛畫梅,總在字帖空白處勾勒幾筆,墨色濃淡相宜。沈硯之就把她畫過的紙都收起來,夾在自己的字帖里,夜里拿出來看,覺得比任何字帖都珍貴。他說等攢夠錢,就買間帶院子的房子,種滿梅花,讓她在花下寫字;她說等他書法練好了,就跟他一起寫幅《蘭亭序》,裱起來掛在客廳。
1959年的冬,沈硯之攢夠了錢,準備跟蘇晚表白,卻收到她的信,說家里讓她去北京投奔親戚,以后不回來了。信里沒提再見,只夾著張墨梅圖,花瓣上暈著點淡紅,像滴沒擦干凈的淚。沈硯之拿著信,在書法課的教室里坐了一夜,把她畫過的墨梅都燒了,只留下那張《蘭亭序》字帖,藏在箱底。
后來小鎮(zhèn)開始鬧運動,沈硯之因為“成分問題”被下放到農場,會計的工作沒了,連那本字帖也被搜走,扔進了廢品站。他在農場里種了十年水稻,手上的繭比鋤頭還厚,卻總在夜里偷偷用樹枝在地上寫“蘇晚”,寫《蘭亭序》的句子,寫那些沒說出口的話。
1976年,沈硯之終于回到小鎮(zhèn),第一件事就是去廢品站找那本字帖。他翻了三天,終于在堆成山的紙里找到了它,半本字帖已經受潮發(fā)皺,信箋上的墨梅卻還清晰。他抱著字帖,在當年的書法課教室門口哭了很久,教室早已改成了倉庫,墻上的黑板被涂得漆黑,像他這十年的日子。
鄰居告訴他,蘇晚當年沒去北京,她留在了小鎮(zhèn),因為“成分”跟他一樣不好,被下放到了另一個農場,1970年的冬天,在給社員送糧的路上,掉進冰窟窿里,再也沒上來。鄰居還說,蘇晚走的時候,懷里抱著本《蘭亭序》字帖,跟他手里的這本一模一樣,只是那本是完整的,扉頁上寫著“贈硯之”。
沈硯之拿著字帖,去了蘇晚出事的河邊。冰早已化了,河水泛著冷光,他把字帖放在河邊,看著水流把紙頁一點點浸濕,墨梅在水里暈開,像幅破碎的畫。他想起當年的約定,想起她握著他的手調筆鋒的溫度,想起她畫梅時專注的樣子,眼淚掉進河里,跟墨色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
后來沈硯之在河邊種了片梅花,每年花開的時候,他都會來這里,用樹枝在地上寫《蘭亭序》,寫蘇晚的名字,寫那沒說出口的表白。梅花落了又開,他的頭發(fā)白了又白,卻再也沒等到那個能跟他一起寫《蘭亭序》的人,再也沒見過那沾著墨漬的月白旗袍。
2000年的冬,沈硯之走了,手里攥著那半本字帖,臉上帶著笑,像睡著了一樣。鄰居按照他的遺愿,把他的骨灰撒在了河邊的梅花樹下。那年的梅花開得格外艷,墨色的枝干襯著白色的花,像蘇晚當年畫的墨梅,只是再也沒有人,會在花下寫字,會在字帖空白處,勾勒那朵藏著心意的墨梅。
風穿過梅林,帶著梅花的香,像有人在輕聲說“硯之,我回來了”,又像在說“我們一起寫《蘭亭序》吧”??赡垡迅?,故人已逝,那些沒說出口的心意,那些錯過的時光,終究成了永遠的遺憾,藏在江南的雨里,落在梅林的雪上,再也找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