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在閣樓的樟木箱里翻到那封泛黃的信時,指尖正沾著些經(jīng)年的樟木碎末。木箱是祖母留下的,里層墊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信被壓在一本線裝《詩經(jīng)》下,信封邊角卷得像被反復(fù)摩挲過的枯葉,收信人處只寫著“吾女親啟”,沒有署名。
窗外的雨下得綿密,初秋的風(fēng)裹著潮氣鉆進閣樓,林硯找了張?zhí)僖巫拢鹦诺膭幼鬏p得像怕碰碎什么。信紙是暗紋的,鋼筆字跡娟秀卻帶著幾分顫抖,開頭第一句就讓她指尖發(fā)涼:“若你見到這封信,我大抵已不在人世。關(guān)于你父親的死,不是意外。”
她攥著信紙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父親的“意外”是十年前的事了——深夜駕車送貨時連人帶車沖下懸崖,交警結(jié)論是疲勞駕駛,可母親當(dāng)時紅著眼眶說“他從不開夜路”的模樣,突然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這些年她刻意不去想,只當(dāng)是母親過度悲傷的胡話,可此刻信上的字像燒紅的針,扎得她心口發(fā)疼。
“那年你父親發(fā)現(xiàn)了廠里的賬目問題,有人用廢料冒充合格零件,他要去舉報,我勸他再等等,等收集齊證據(jù)……”信上的字跡突然潦草起來,像是寫信人情緒激動,“可沒等到證據(jù),他就‘出事’了。我不敢說,怕他們對我、對你下手,只能把這封信藏起來,盼著你長大后,能有機會知道真相,卻又怕你知道后,要背負這些痛苦。”
林硯的眼淚砸在信紙上,暈開了墨痕。她想起父親去世后,母親總是失眠,夜里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對著父親的遺像發(fā)呆,想起自己高考填志愿時,母親執(zhí)意讓她選遠離家鄉(xiāng)的城市,說“外面的世界大,能過得輕松些”。原來那些反常的舉動背后,藏著這樣沉重的秘密。
“廠里管采購的是張叔,你父親的老同事,當(dāng)時是他把賬目給你父親看的,可你父親出事后,他就辭職回了老家,再也沒聯(lián)系過。我只知道他老家在鄰省的清溪鎮(zhèn),具體地址不清楚?!毙诺淖詈?,是幾行歪歪扭扭的字,“硯硯,若你要查,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別讓媽媽擔(dān)心。如果太難,就忘了吧,媽媽只希望你平安?!?/p>
林硯把信疊好,放進貼身的口袋里。雨還在下,她走到閣樓的窗邊,看著樓下被雨水打濕的街道,心里有個聲音越來越清晰:她要去清溪鎮(zhèn),找那個張叔,問清楚當(dāng)年的事。
第二天一早,林硯收拾了簡單的行李,給母親發(fā)了條微信,說“公司派我去鄰省出差,大概一周回來”,沒敢說具體去做什么。她怕母親擔(dān)心,更怕母親阻攔——母親藏了十年的秘密,肯定不想她再卷入其中。
坐上去清溪鎮(zhèn)的大巴時,窗外的天剛亮,晨霧還沒散。林硯靠在車窗上,手里攥著那張記著“清溪鎮(zhèn)”的紙條,心里既緊張又堅定。她不知道這次去能不能找到張叔,也不知道找到后能不能問出真相,更不知道真相背后還藏著多少危險,可她不能停下。父親的死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母親的恐懼也該有個盡頭。
大巴駛進清溪鎮(zhèn)時,已經(jīng)是下午。鎮(zhèn)子不大,一條主街貫穿南北,兩旁是白墻黑瓦的老房子,路邊的店鋪掛著手寫的招牌,透著幾分古樸。林硯找了家小旅館住下,放下行李就去街上打聽“張叔”——母親沒說全名,只知道他當(dāng)年在父親的廠里管采購,十年前辭職回來的。
她問了幾家雜貨店的老板,都說“沒印象”,直到走到街尾的一家修車鋪,正在擰螺絲的老師傅抬頭看了她一眼,說:“十年前從外地回來的張姓男人?倒是有一個,叫張建國,以前在城里的機械廠上班,回來后開了家小賣部,就在東邊的巷子里。不過去年冬天聽說得了重病,小賣部也關(guān)了?!?/p>
林硯的心一緊,連忙問清了巷子的位置,快步跑了過去。巷子很窄,墻壁上爬滿了爬山虎,盡頭的一扇木門虛掩著,門上的“張記小賣部”招牌已經(jīng)褪色,玻璃上蒙著一層灰。
她輕輕推開門,院子里種著幾棵桂花樹,花瓣落了一地。屋里傳來咳嗽聲,林硯走進去,看到一個頭發(fā)花白的男人躺在藤椅上,蓋著薄毯,臉色蒼白得嚇人。
“您是張建國叔叔嗎?”林硯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男人緩緩睜開眼,看了她半天,沙啞地問:“你是誰?”
“我是林衛(wèi)東的女兒,林硯?!?/p>
聽到“林衛(wèi)東”三個字,張建國的身體猛地一震,咳嗽得更厲害了,他指著林硯,手都在抖:“你……你怎么會來這兒?你媽讓你來的?”
“不是,我自己來的?!绷殖幾叩剿媲?,蹲下身,“張叔,我想知道,我父親當(dāng)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張建國的眼神暗了下去,他別過頭,看著窗外的桂花樹,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當(dāng)年的事,我不該告訴你父親的……如果我沒把賬目給他看,他就不會死了。”
“賬目到底有什么問題?是誰做的手腳?”林硯追問。
“是廠長,王志強?!睆埥▏穆曇魩е抟猓八凸?yīng)商勾結(jié),用次品零件冒充合格的,從中賺差價,那些零件用在機器上很危險,你父親說不能拿工人的安全開玩笑,非要去舉報。我勸他小心,王志強心狠手辣,可他不聽……”
“那我父親的車禍,是王志強做的?”
張建國點了點頭,眼淚從眼角流下來:“你父親出事前一天,還跟我打電話,說他收集到了王志強的轉(zhuǎn)賬記錄,第二天要去紀(jì)委。結(jié)果第二天就出了車禍……我當(dāng)時就知道是王志強干的,可我不敢說,他派人找過我,威脅我要是敢說出去,就對我家人下手。我有老婆孩子,我不能拿他們冒險,只能辭職躲回家里,這十年,我天天做噩夢,夢見你父親問我為什么不幫他……”
林硯的眼淚掉了下來,她終于知道了真相,可心里的痛卻更甚。她看著眼前病重的張建國,不知道該恨他的懦弱,還是該可憐他的煎熬。
“張叔,你有證據(jù)嗎?能證明是王志強做的?”
張建國從藤椅旁的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林硯:“這是當(dāng)年我偷偷復(fù)印的賬目,還有你父親跟我打電話的錄音,我一直藏著,想著有一天能還給你,可我沒勇氣……現(xiàn)在交給你,你要小心,王志強現(xiàn)在還在城里,勢力很大?!?/p>
林硯接過信封,指尖傳來紙張的重量,也接過了父親未完成的事。她站起身,對張建國鞠了一躬:“謝謝您,張叔?!?/p>
走出張家的巷子時,夕陽正落在遠處的山頭上,金色的光灑在街道上。林硯握緊了手里的信封,心里知道,接下來的路會更難走,但她不會退縮——她要為父親討回公道,也要讓母親再也不用活在恐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