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浸了墨的黑布,沉沉壓在津門的上空。周明軒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指尖反復(fù)摩挲著懷表的邊緣,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紛亂的心緒稍稍平復(fù)。王大爺說的便衣、洋行里日本憲兵的盤問、估衣街老漢的提醒,這些線索像一根根細(xì)針,密密麻麻扎在他的心頭——日本人的懷疑已經(jīng)不是苗頭,而是實實在在的網(wǎng),正慢慢向他收緊。
他起身走到院門邊,借著月光仔細(xì)檢查那道被撞壞的門閂。木頭的裂痕在夜里顯得格外清晰,仿佛還能聞到昨夜憲兵皮鞋踩踏時留下的硝煙味。胡同里靜得可怕,只有遠(yuǎn)處偶爾傳來幾聲日本憲兵的咳嗽聲,還有更遠(yuǎn)處海河上輪船的汽笛聲,斷斷續(xù)續(xù),像這座城市壓抑的嗚咽。
“不能再等了?!敝苊鬈幍吐曌哉Z。李師傅說要摸清憲兵隊的布防,可光靠鐵匠鋪里的幾個人,根本摸不透整個津門憲兵隊的脈絡(luò)。他必須親自去一趟城西的憲兵隊駐地,看看那些崗哨的分布、換崗的時間,還有守衛(wèi)的裝備——只有把這些都摸清,后續(xù)偷名單的計劃才有一絲成功的可能。
他回到屋里,把勃朗寧手槍重新檢查了一遍,確認(rèn)子彈已經(jīng)上膛,又從床底下翻出一件黑色的短褂換上,把懷表塞進(jìn)內(nèi)袋,再用一根粗布腰帶把腰間的手槍勒緊。做完這一切,他輕輕推開西廂房的門——原本林晚秋住的地方空著,只有一張疊得整齊的舊棉襖放在床上,提醒著他這里曾住過一個需要保護(hù)的學(xué)生。
周明軒沒有開燈,借著窗外的月光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屋子,心里泛起一陣莫名的牽掛。他不知道林晚秋在鐵匠鋪住得習(xí)不習(xí)慣,不知道李師傅能不能照顧好她,更不知道下一次見面,會不會又是一場生死相隔。但他沒時間細(xì)想這些,眼下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摸清憲兵隊的布防。
他悄悄打開院門,像一只夜貓子似的溜了出去。胡同里的石板路被月光照得泛著冷光,他放輕腳步,沿著墻根往前走,每走幾步就停下來側(cè)耳聽一聽,確認(rèn)沒有巡邏的憲兵才敢繼續(xù)移動。走到胡同口,他躲在一棵老槐樹后面,探頭往街上看——街對面的電線桿上掛著一盞昏黃的路燈,燈下站著兩個日本憲兵,正背著手來回踱步,槍托在地上磕出“篤篤”的聲響。
周明軒屏住呼吸,等兩個憲兵轉(zhuǎn)過身去的瞬間,迅速穿過馬路,鉆進(jìn)了旁邊一條更窄的小巷。這條小巷是他平時走慣的近路,里面全是低矮的土坯房,屋頂上的瓦片大多破損,露出里面發(fā)黑的茅草。他沿著小巷快步走,腳下偶爾踢到石子,發(fā)出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讓他的心一次次提到嗓子眼。
城西的憲兵隊駐地原是清末的一座巡檢司衙門,后來被日本人占了,門口加了兩層鐵絲網(wǎng),還砌了高高的炮樓,炮樓上的探照燈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每隔幾分鐘就掃過周圍的街道。周明軒躲在三百米外的一座破廟后面,借著廟墻的掩護(hù),仔細(xì)觀察著駐地的情況。
他從懷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糙紙,又摸出一根炭筆,借著探照燈掃過的光亮,飛快地在紙上畫著:正門有四個憲兵守衛(wèi),每人手里都端著三八大蓋,腰間別著刺刀;左側(cè)的炮樓里有一個機槍手,探照燈每二十秒掃一次;右側(cè)是一道側(cè)門,門口只有兩個憲兵,但側(cè)門旁邊的墻上架著一架望遠(yuǎn)鏡,應(yīng)該是用來監(jiān)視周圍動靜的。
就在他快要畫完的時候,遠(yuǎn)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周明軒立刻把紙和炭筆塞進(jìn)懷里,往破廟的供桌底下鉆。供桌底下積滿了灰塵和蛛網(wǎng),他屏住呼吸,透過供桌的縫隙往外看——一隊日本騎兵從街上走過,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發(fā)出“噠噠”的聲響,每一個騎兵的腰間都掛著軍刀,刀鞘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等騎兵隊走遠(yuǎn),周明軒才從供桌底下爬出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他剛要繼續(xù)觀察,就看到正門的憲兵突然動了起來,兩個憲兵跑向側(cè)門,跟側(cè)門的憲兵說了幾句話,然后四個人一起朝著破廟的方向看過來。周明軒心里一緊,趕緊縮回身子,躲在廟墻后面,心臟“砰砰”地跳著,幾乎要跳出胸腔。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只能一動不動地貼著墻,聽著外面的動靜。過了約莫一分鐘,外面?zhèn)鱽響棻暮浅饴?,還有皮鞋走動的聲音,似乎是有人在朝著破廟的方向過來。周明軒悄悄摸向腰間的手槍,手指扣在扳機上,做好了隨時反擊的準(zhǔn)備。
“誰在那里?出來!”一個日本憲兵用生硬的中文喊道,腳步聲越來越近。
周明軒深吸一口氣,腦子里飛快地想著對策——如果硬拼,他只有一把手槍,而對方有四個人,肯定不是對手;如果逃跑,小巷只有一條出口,很容易被追上。就在這時,他聽到破廟后面?zhèn)鱽硪魂嚬方?,緊接著是一個老太太的罵聲:“死狗!半夜不睡覺,叫什么叫!”
憲兵的腳步聲停住了,又過了一會兒,傳來一個憲兵的聲音:“應(yīng)該是狗,走吧。”
周明軒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他貼著墻聽了半天,確認(rèn)憲兵已經(jīng)走遠(yuǎn),才慢慢從廟墻后面探出頭來。探照燈又掃了過來,他趕緊低下頭,借著燈光的間隙,飛快地朝著小巷的方向跑去。
跑回小巷里,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冷風(fēng)一吹,凍得他打了個寒顫。他靠在墻上,大口喘著氣,剛才的一幕讓他心有余悸——差一點,他就被憲兵發(fā)現(xiàn)了。
但他沒有時間后怕,剛才觀察到的布防情況還不夠詳細(xì),尤其是憲兵換崗的時間,還有駐地里面的情況,他都沒摸清。他稍微平復(fù)了一下呼吸,決定再冒險去一次附近的茶館——茶館里人多眼雜,常有各行各業(yè)的人聚集,說不定能從別人的聊天里聽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離憲兵隊駐地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家“順和茶館”,平時夜里也營業(yè),主要做的是拉黃包車、扛大包的窮苦人的生意。周明軒整理了一下衣服,把黑色短褂的領(lǐng)口拉了拉,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普通的苦力,然后低著頭,快步朝著茶館走去。
茶館里燈火通明,煙霧繚繞,空氣中彌漫著茶葉和煙草混合的味道。幾張桌子旁都坐滿了人,有人在大聲聊天,有人在低頭喝茶,還有人在玩骰子,聲音嘈雜得很。周明軒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點了一壺最便宜的粗茶,然后豎起耳朵,聽著周圍人的談話。
“你們聽說了嗎?昨天憲兵隊又抓了十幾個學(xué)生,聽說都關(guān)在駐地后面的牢房里,不知道會不會被槍斃?!币粋€拉黃包車的漢子壓低聲音說,手里還攥著一個啃了一半的窩頭。
“可不是嘛!我今天拉一個日本軍官去駐地,看到里面的憲兵都荷槍實彈的,好像在防備什么?!绷硪粋€漢子接話道,“而且我還看到,他們的卡車半夜里往城外開,不知道拉的是什么東西?!?/p>
周明軒心里一動,悄悄從懷里掏出炭筆和糙紙,把“駐地后有牢房”“半夜卡車出城”這兩個信息記了下來。他剛記完,就聽到鄰桌的兩個人在聊換崗的事。
“你說咱們晚上還敢不敢在這附近拉活?我聽說憲兵隊的崗哨換得可勤了,每一個小時就換一次,而且換崗的時候還會搜查周圍的巷子?!?/p>
“可不是嘛!我昨天半夜在這附近拉活,正好趕上他們換崗,差點被當(dāng)成可疑分子抓起來,幸好我跑得快?!?/p>
周明軒趕緊把“每小時換崗一次,換崗時搜查巷子”也記下來。他知道,這些信息對后續(xù)的計劃至關(guān)重要——每小時換崗一次,意味著他們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行動;換崗時搜查巷子,意味著他們不能在換崗的時候待在巷子附近。
就在他準(zhǔn)備再聽一會兒的時候,茶館的門突然被推開了,兩個穿著便衣的人走了進(jìn)來。他們身材高大,眼神銳利,掃視著茶館里的每一個人,手里還拿著一張照片,時不時停下來跟人比對。周明軒心里一緊,趕緊低下頭,用茶杯擋住自己的臉——他一眼就看出來,這兩個便衣是日本憲兵隊的特務(wù),而他們手里拿的照片,很可能就是他的照片。
“老板,再來一壺茶?!敝苊鬈幑室馓岣呗曇?,裝作鎮(zhèn)定的樣子,同時悄悄把糙紙和炭筆塞進(jìn)桌子底下的縫隙里。
一個便衣走到他的桌旁,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手里的照片湊到他的面前:“你見過這個人嗎?”
周明軒抬起頭,故意瞇著眼睛,裝作看不清楚的樣子,接過照片看了一眼——照片上果然是他,還是他去年在洋行拍的證件照。他心里咯噔一下,臉上卻依舊裝作茫然的樣子:“這位爺,我沒見過這個人啊。我就是個拉黃包車的,每天在街上來回跑,見的人多了,但沒見過這張照片上的?!?/p>
便衣盯著他看了半天,眼神里滿是懷疑:“你真沒見過?”
“真沒見過!”周明軒趕緊點頭,“要是見過,我肯定告訴你啊,我可不敢騙皇軍的人?!彼室獍选盎受姟眱蓚€字說得很諂媚,心里卻恨不得把眼前的便衣撕碎。
便衣又看了他一眼,沒再追問,轉(zhuǎn)身走向其他桌子。周明軒看著便衣的背影,手心全是冷汗,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表演雖然還算鎮(zhèn)定,但肯定引起了便衣的懷疑,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匆匆結(jié)了茶錢,低著頭,盡量貼著墻根,快步走出茶館。剛走出茶館的門,他就聽到身后傳來便衣的聲音:“等一下,你站??!”
周明軒心里一沉,撒腿就跑。他知道,一旦被便衣抓住,不僅他自己會暴露,林晚秋、李師傅、餛飩攤老漢,還有所有跟他有聯(lián)系的人,都會被牽連。他沿著小巷拼命跑,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還有子彈“嗖嗖”飛過的聲音,打在旁邊的墻上,濺起一片片塵土。
他不敢回頭,只能拼命往前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甩掉他們!他熟悉這一帶的小巷,知道哪里有岔路,哪里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他拐進(jìn)一條更窄的小巷,然后沿著小巷盡頭的一個矮墻爬了過去,墻后面是一個廢棄的院子,院子里長滿了雜草,還有幾間破敗的房屋。
周明軒躲在一間房屋的墻角后面,屏住呼吸,聽著外面的動靜。便衣的腳步聲在巷口停住了,然后傳來他們的呵斥聲和搜索聲,過了一會兒,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周明軒這才松了口氣,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汗水和塵土弄得不成樣子。
他靠在墻上,休息了約莫十分鐘,確認(rèn)外面已經(jīng)沒有動靜,才慢慢從墻角后面探出頭來。月光灑在院子里的雜草上,泛著冷光,遠(yuǎn)處傳來憲兵崗哨的鐘聲,已經(jīng)是半夜十二點了。他知道,自己必須趕緊回家,否則天亮之前回不去,又會引起更多的懷疑。
他從矮墻上爬了下來,沿著小巷慢慢往回走。一路上,他格外小心,每走一段路就停下來聽一聽,確認(rèn)沒有危險才敢繼續(xù)走。回到四合院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亮了,東方的天空泛起一絲魚肚白,胡同里開始有了零星的腳步聲,是早起的菜販和清潔工。
周明軒悄悄打開院門,走進(jìn)院子里。石榴樹的葉子上掛著露水,被清晨的微風(fēng)一吹,露水落在地上,發(fā)出“滴答”的聲響。他走到堂屋,把懷里的糙紙拿出來,小心翼翼地展開——紙上的字跡雖然有些潦草,但記錄的布防情況還算詳細(xì)。他知道,這些信息必須盡快交給李師傅,只有這樣,后續(xù)的計劃才能順利推進(jìn)。
他把糙紙收好,然后走到井邊,打了一桶冷水,洗了把臉。冰冷的水讓他清醒了不少,也驅(qū)散了一夜的疲憊。他抬頭看了看東方的天空,魚肚白漸漸變成了淡紅色,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
但他知道,這新的一天,不會平靜。日本人的搜捕會越來越嚴(yán),他的處境會越來越危險,而他身上的責(zé)任,也越來越重。他握緊拳頭,看著遠(yuǎn)處漸漸亮起來的天空,心里暗暗發(fā)誓:不管有多難,他都要堅持下去,為了林晚秋,為了王大爺,為了所有在暗中支持他們的人,更為了這片被日本人踐踏的土地,他一定要把日本人趕出津門,趕出中國!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了餛飩攤老漢的吆喝聲:“餛飩——熱乎的餛飩——”周明軒知道,老漢是在給他報平安,也是在提醒他,新的一天,新的抗?fàn)?,又要開始了。他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服,打開院門,朝著餛飩攤的方向走去——他要把昨晚摸清的布防情況告訴老漢,讓老漢轉(zhuǎn)交給李師傅,同時,他也要從老漢那里,了解更多關(guān)于日本人的動向。
津門的晨光漸漸驅(qū)散了夜色,可這座城市上空的陰霾,卻依舊濃重。周明軒知道,接下來的路,會比昨夜更加艱難,但他不會退縮——因為他的身后,是無數(shù)等待著黎明的中國人,是整個津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