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餛飩攤前已經(jīng)圍了三兩個食客,搪瓷碗碰撞的脆響混著骨頭湯的香氣,在微涼的空氣里散開。周明軒快步走過去時,王老漢正用長柄勺舀起一勺餛飩,見他過來,眼皮抬了抬,指了指攤后那棵老椿樹:“剛燉好的骨頭,給你留了碗,去那邊等著?!?/p>
周明軒會意,繞到椿樹后。這里是個避風(fēng)的角落,堆著幾捆干柴,正好擋住街上的視線。他剛站定,王老漢就端著碗熱餛飩走了過來,粗瓷碗沿還冒著白氣,碗底沉著兩枚油花飽滿的荷包蛋?!白蛲頉]合眼吧?”老漢把碗遞給他,聲音壓得極低,眼神卻掃過他沾著塵土的衣角和泛青的眼底,“看你這模樣,是遇上麻煩了。”
周明軒接過碗,指尖觸到滾燙的瓷壁,暖意順著指尖往心里鉆。他沒急著吃,從內(nèi)袋里摸出那張疊得整齊的糙紙,小心翼翼展開:“布防圖我畫下來了,還有昨晚在茶館聽到的消息,都記在上面了。您幫我轉(zhuǎn)交給李師傅,務(wù)必親手交到他手里,路上別讓人盯上?!?/p>
王老漢的目光落在紙上,眉頭漸漸皺起。他用粗糙的手指點了點“每小時換崗”“換崗搜巷”那兩行字,又指了指“駐地后有牢房”,聲音里帶著凝重:“憲兵隊這是把城西變成鐵桶了,想摸進(jìn)去偷名單,難?!彼D了頓,把紙仔細(xì)疊好,塞進(jìn)腰間系著的粗布圍裙夾層里——那夾層是他特意縫的,專門用來藏些要緊東西,“你放心,晌午我去鐵匠鋪送煤,準(zhǔn)能把東西交給他。只是你,昨晚沒被人認(rèn)出來吧?”
“差點?!敝苊鬈幒攘丝跓釡?,暖意驅(qū)散了些許疲憊,“茶館里遇上便衣了,還拿著我的照片。幸好我反應(yīng)快,跑掉了,但估計他們已經(jīng)盯上這一片了,接下來我得少露面?!?/p>
王老漢臉色一沉:“那你可得小心。最近街上便衣多,還有些漢奸跟著憲兵隊跑腿,見著生面孔就盤問。你家那院子,雖說偏,但也得鎖好門,別讓人鉆了空子。對了,晚秋姑娘在鐵匠鋪還好嗎?李師傅說她性子穩(wěn),跟著學(xué)敲鐵,倒也沒讓人起疑?!?/p>
提到林晚秋,周明軒心里稍稍松了些。他想起西廂房那張疊得整齊的舊棉襖,想起她臨走時眼里的堅定,低聲道:“她能安全就好。讓李師傅多照看著點,別讓她摻和太危險的事,她還小。”
“放心,李師傅心里有數(shù)?!蓖趵蠞h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吃吧,餛飩要涼了。我得趕緊回去,一會兒憲兵隊的巡邏車該過來了,別在這兒待太久,引人注意?!?/p>
周明軒點點頭,三兩口吃完餛飩,把碗遞還給王老漢。剛要轉(zhuǎn)身,就聽到遠(yuǎn)處傳來“突突”的馬達(dá)聲——是憲兵隊的摩托車巡邏隊。兩人對視一眼,王老漢趕緊端著碗回到攤前,大聲吆喝著“熱乎餛飩嘞”,周明軒則借著椿樹的掩護(hù),快步拐進(jìn)旁邊的胡同,朝著四合院的方向走去。
回到院子時,天已經(jīng)大亮。陽光透過石榴樹的枝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周明軒剛推開堂屋門,就看到桌上放著一個油紙包,里面是兩個還冒著熱氣的饅頭,旁邊還有一小碟咸菜。他愣了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是隔壁的張嬸送的。張嬸是個寡居的老太太,平時少言寡語,卻總在他出門晚歸時,悄悄給他留些吃的。周明軒心里一暖,拿起一個饅頭咬了一口,面香混著淡淡的堿味,是家常的味道。他知道,在這座被日本人籠罩的城市里,正是這些不起眼的溫暖,支撐著他們一步步走下去。
吃過饅頭,他把那張布防圖又拿出來,仔細(xì)看了一遍,在心里梳理著關(guān)鍵信息:正門四人守衛(wèi),側(cè)門兩人,炮樓有機槍手,每小時換崗,換崗時搜巷,駐地后有牢房,半夜有卡車出城。這些信息看似零散,卻能拼湊出憲兵隊的布防邏輯——正門是重點守衛(wèi),側(cè)門看似人少,卻有望遠(yuǎn)鏡監(jiān)視,炮樓的機槍手則能覆蓋周圍街道,換崗頻繁且搜巷,是為了防止有人潛伏。而半夜出城的卡車,說不定和那些被抓的學(xué)生有關(guān),也可能藏著更重要的東西。
他正琢磨著,突然聽到院門外傳來“叩叩叩”的輕響,節(jié)奏是三下輕、兩下重——是他們約定的安全信號。周明軒趕緊把布防圖收好,走到院門邊,透過門縫往外看:是李師傅的徒弟小三子,手里拎著一個工具箱,裝作上門修東西的樣子。
“周先生,我?guī)煾底屛襾韱枂?,您家那扇壞了的門閂,要不要修修?”小三子的聲音不大,眼神卻警惕地掃過周圍的胡同。
周明軒打開院門,讓小三子進(jìn)來,隨手把門關(guān)上:“李師傅讓你過來,是有什么事嗎?”
“師傅說,王大爺早上把東西送過去了,他看了之后,想讓我來問問您,昨晚有沒有看清憲兵隊駐地后面的牢房,具體在哪個位置?還有,那半夜出城的卡車,是從哪個門走的?”小三子一邊說,一邊從工具箱里拿出一張空白的糙紙和一根炭筆,“師傅說,這些細(xì)節(jié)很重要,要是能摸清,咱們后續(xù)的計劃能更周全?!?/p>
周明軒接過炭筆,在糙紙上畫了起來:“昨晚我躲在破廟后面,只能看到駐地的正面和側(cè)面,后面的牢房看不太清,只隱約看到有幾道鐵絲網(wǎng)圍著,應(yīng)該在駐地的西北角。至于那卡車,聽茶館里的人說,是從側(cè)門出去的,因為正門要過崗哨,檢查得嚴(yán),側(cè)門雖然也有守衛(wèi),但半夜的時候,可能會松一些?!彼D了頓,又補充道,“還有,我發(fā)現(xiàn)側(cè)門旁邊的墻上,架著一架望遠(yuǎn)鏡,守衛(wèi)時不時會拿起來看,咱們要是從側(cè)門動手,得避開那望遠(yuǎn)鏡的視線。”
小三子一邊聽,一邊在紙上做標(biāo)記,嘴里還念叨著:“西北角的牢房,側(cè)門出車,還有望遠(yuǎn)鏡……我記下來了,回去跟師傅說?!彼嬐曛螅鸭埊B好,塞進(jìn)懷里,“對了,師傅還讓我提醒您,最近別出門太頻繁,昨天便衣在茶館里找您,估計已經(jīng)把您的樣子記下來了,再露面,容易出事。要是有什么事,就讓王大爺或者我來傳信,別自己跑?!?/p>
“我知道了?!敝苊鬈廃c點頭,心里有些感激。李師傅雖然話不多,但心思縝密,處處替他著想,“你回去告訴李師傅,讓他也多注意安全,鐵匠鋪人來人往,別讓人看出破綻。還有,晚秋姑娘那邊,讓她別擔(dān)心我,我沒事?!?/p>
“放心吧,周先生,我一定傳到?!毙∪影烟抗P和糙紙放回工具箱,“那我先走了,在這里待太久,容易引人懷疑。”他走到院門邊,又回頭叮囑道,“周先生,您可千萬記得,別出門啊!”
周明軒送小三子到門口,看著他拎著工具箱,裝作修東西的樣子,快步拐進(jìn)胡同,才關(guān)上院門。他靠在門上,心里沉甸甸的。雖然昨晚摸清了不少情況,但要想從憲兵隊的眼皮子底下偷出名單,還是難如登天。憲兵隊的布防太嚴(yán),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可能出意外,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fù)。
他回到堂屋,坐在椅子上,指尖又開始摩挲懷表的邊緣。懷表的表盤上,時針已經(jīng)指向了上午十點。他想起林晚秋臨走時,曾問他:“周大哥,咱們能成功嗎?”當(dāng)時他說:“只要咱們堅持,就一定能成功。”可現(xiàn)在,他心里卻有些沒底。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他知道,他的每一個決定,都關(guān)系著身邊人的生死。他不能輸,也輸不起。
就在這時,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有日本憲兵的呵斥聲:“開門!快開門!我們要搜查!”
周明軒心里一緊,趕緊把桌上的糙紙和炭筆收起來,藏到床底下的木箱里,又把懷表塞進(jìn)內(nèi)袋。他深吸一口氣,走到院門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來了,別敲了,這就開門?!?/p>
他打開院門,只見四個日本憲兵站在門口,手里端著三八大蓋,槍托在地上磕得“篤篤”響。為首的憲兵是個小隊長,臉上帶著一道刀疤,眼神兇狠地盯著周明軒:“你是這里的住戶?”
“是,我叫周明軒,在這里住了好幾年了。”周明軒低著頭,裝作害怕的樣子,“太君,你們這是……要搜查什么???”
“昨天晚上,有可疑分子在城西一帶活動,我們接到命令,要搜查這一片的所有住戶,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或東西?!钡栋剃犻L說著,就推開周明軒,帶著憲兵走進(jìn)院子,“你家里還有其他人嗎?”
“沒有,就我一個人住?!敝苊鬈幐诤竺?,心里暗暗著急。他知道,憲兵肯定是因為昨晚便衣沒抓到他,所以擴大了搜查范圍,挨家挨戶地找。要是他們搜到床底下的木箱,或者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就麻煩了。
刀疤隊長走進(jìn)堂屋,目光在屋里掃來掃去,最后落在了床底下的木箱上:“那是什么?打開看看!”
周明軒心里咯噔一下,臉上卻依舊裝作鎮(zhèn)定:“回太君,那是我裝衣服的箱子,沒什么值錢的東西?!?/p>
“讓你打開就打開!哪那么多廢話!”刀疤隊長不耐煩地踹了一腳木箱,“快!”
周明軒沒辦法,只能走過去,蹲下身,慢慢打開木箱。木箱里全是他的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沒有任何可疑的東西——他剛才把布防圖藏在了衣服最底下,用一件厚棉襖蓋著,不仔細(xì)翻,根本找不到。
刀疤隊長讓一個憲兵蹲下來,把衣服一件件翻出來檢查。憲兵的手在衣服里胡亂摸索著,周明軒的心臟“砰砰”地跳著,幾乎要跳出胸腔。他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掐進(jìn)掌心,卻不敢有絲毫動作,只能眼睜睜看著憲兵翻找。
幸好,憲兵翻了一會兒,沒找到什么可疑的東西,就把衣服扔回木箱里,站起身對刀疤隊長搖了搖頭:“隊長,沒找到什么?!?/p>
刀疤隊長皺了皺眉,又把目光投向了西廂房:“那間屋子是干什么的?里面有人嗎?”
周明軒心里一緊,西廂房是林晚秋以前住的地方,雖然她已經(jīng)搬走了,但屋里還留著她的舊棉襖,要是憲兵發(fā)現(xiàn),說不定會起疑。他趕緊說道:“那間屋子是空的,以前住過一個租客,上個月搬走了,還沒來得及收拾?!?/p>
“空的?我要進(jìn)去看看!”刀疤隊長說著,就往西廂房走去。周明軒想攔,卻不敢,只能跟在后面,心里盤算著怎么解釋屋里的舊棉襖。
刀疤隊長推開西廂房的門,屋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床和一個破舊的衣柜。他的目光落在床上疊得整齊的舊棉襖上,走過去,用腳尖踢了踢:“這是什么?不是說空了嗎?怎么還有衣服?”
“回太君,這是以前的租客留下的,她說不要了,我還沒來得及扔?!敝苊鬈広s緊解釋,手心全是冷汗。
刀疤隊長拿起棉襖,翻了翻,沒找到什么東西,又把棉襖扔回床上:“以后別留這些沒用的東西,容易藏人?!彼衷谖堇镛D(zhuǎn)了一圈,打開衣柜看了看,里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層灰塵,這才轉(zhuǎn)身往外走,“行了,這里沒什么問題,我們?nèi)ハ乱患??!?/p>
周明軒松了口氣,趕緊跟在后面,送憲兵出院子。刀疤隊長走到院門口,又回頭看了周明軒一眼,眼神里滿是懷疑:“你要是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或者聽到什么奇怪的動靜,要及時報告給皇軍,知道嗎?要是敢隱瞞,就把你抓起來!”
“知道了,太君,我一定報告!”周明軒趕緊點頭,心里卻暗罵不已。
憲兵走后,周明軒關(guān)上門,靠在門上,大口喘著氣。剛才的搜查,雖然有驚無險,但也讓他意識到,日本人的搜捕已經(jīng)越來越嚴(yán)了,他的處境也越來越危險。說不定,下一次搜查,就不會這么幸運了。
他回到堂屋,把床底下的木箱打開,拿出那張布防圖,又仔細(xì)看了一遍?,F(xiàn)在,他手里的信息已經(jīng)很全了,接下來,就看李師傅怎么制定計劃了。他知道,時間不多了,日本人肯定不會一直等著,他們說不定很快就會把名單轉(zhuǎn)移,或者交給上級,要是等名單動了,再想偷,就更難了。
他把布防圖重新藏好,走到院子里,抬頭看了看天。陽光很烈,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他卻覺得渾身發(fā)冷。胡同里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還有菜販的吆喝聲,一切看起來都那么平靜,可平靜的背后,卻藏著無數(shù)的危機。這座城市,就像一個裝滿了火藥的桶,只要一點火星,就會爆炸。
他走到井邊,打了一桶水,洗了把臉。冰冷的水讓他清醒了不少。他知道,現(xiàn)在不是害怕的時候,也不是猶豫的時候,他必須和李師傅盡快制定出計劃,動手偷名單。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得闖一闖——為了那些被抓的學(xué)生,為了林晚秋,為了所有在暗中等待黎明的人,他不能退縮。
就在這時,院門外又傳來了“叩叩叩”的輕響,還是三下輕、兩下重。周明軒心里一動,趕緊走到院門邊,透過門縫一看,是王老漢。他打開院門,讓王老漢進(jìn)來:“您怎么來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王老漢走進(jìn)院子,把門關(guān)上,臉色有些凝重:“剛才我在胡同口,看到憲兵隊的人往這邊來了,估計是還要搜查。我怕你出事,就趕緊過來告訴你一聲,讓你有個準(zhǔn)備。還有,李師傅讓我給你帶句話,他說,今晚想跟你見一面,在城南的破窯里,商量一下后續(xù)的計劃。他說,不能再等了,得盡快動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