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厚重的門在身后合攏，將那些喧囂、試探和別有深意的目光隔絕開來。走廊燈光昏暗，鋪著吸音地毯，腳步聲被吞噬得干干凈凈。

剛才在包廂里那份無可挑剔的、仿佛精心測量過的社交距離瞬間消失。

許硯舟幾乎是立刻就松了松領(lǐng)口，原本掛在唇邊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垮下來，換上一點真實的、帶著懶散倦意的表情。他揉了揉眉心，長長吁了口氣，那口氣息里帶著酒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

“裝得我累死了。”他嘟囔了一句，聲音有些含糊，帶著只有最親近的人才能聽到的抱怨。

旁邊的宋起，臉上那層溫和無害的偽裝也褪得干干凈凈，眼神里的清澈被一種冷淡的、洞悉一切的漠然所取代。他嗤笑一聲，聲音里沒了之前的溫潤，帶著點干凈的嘲諷：

“收禮物收得不是挺開心的？”他目光斜睨向許硯舟塞著打火機的褲袋，“池騁的東西，你也敢隨便拿？也不怕燙手?！?/p>

許硯舟從褲袋里掏出那枚冷銀色的打火機，在指尖隨意地轉(zhuǎn)了兩圈，金屬表面在昏暗光線下劃過冷冽的光。他哼笑：“一塊破銅爛鐵而已，他敢給，我為什么不敢拿？”語氣里是全然的漫不經(jīng)心，甚至有點輕蔑，與方才在池騁面前那種微妙接應(yīng)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

“破銅爛鐵？”宋起挑眉，“那家伙看你的眼神，可不像只是給你塊破銅爛鐵那么簡單，那兩個家伙的眼神恨不得給你扒光了?！彼f話毫不客氣，直接點破。

“哦？”許硯舟側(cè)過頭，眼底那層朦朧的霧靄散盡，露出底下一點銳利而興味的光，“你也注意到了？”他似乎并不意外，反而有點樂于和唯一的朋友分享這個發(fā)現(xiàn)。

“除非是瞎子?！彼纹鹄涞卦u價，隨即又蹙了下眉，帶著點真實的嫌棄，“麻煩。你最好離那類人遠點，他們腦子里除了掠奪和占有，沒別的東西?！?/p>

許硯舟卻笑了，將打火機拋起又接住，動作帶著一種隨性的危險：“聽起來挺刺激的，不是嗎？”

宋起白了他一眼，懶得再勸，只是伸出手：“拿來我看看，到底什么寶貝玩意兒?！?/p>

許硯舟隨手就把打火機丟給他，毫無留戀之意，仿佛那真的只是塊破銅爛鐵。

宋起接過，指尖摩挲過那道劃痕，仔細看了兩眼，眼神里評估的意味多過欣賞，隨即又嫌棄地丟回給許硯舟：“做工還行，但也就那樣。配你，俗了?！?/p>

“嘖，要求真高?！痹S硯舟接住，又塞回口袋，動作自然無比。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客套和感謝，物品的給予和歸還都顯得理所當(dāng)然。

兩人并肩朝外走，步伐一致，不再需要任何偽裝，周身散發(fā)著一種“生人勿近”的默契氣場。他們不再交談，但之間的沉默卻舒適自在，與方才在包廂里那種需要時刻繃緊神經(jīng)的社交狀態(tài)天差地別。

對于外界，他們是戴著完美假面的陌生人。

但對于彼此，他們是唯一能卸下所有偽裝，顯露出底下那份冷漠、挑剔、甚至有點惡劣的真實模樣的——唯一的朋友。

而包廂里，趕走了其他無關(guān)緊要的人之后，只剩下郭城宇和池騁兩人。

空氣瞬間凝滯，不再是簡單的寂靜，而是一種充滿了未竟之言和經(jīng)年積郁的、令人胸悶的沉重。這種氛圍，對于他們兩人而言，太過熟悉了——自從汪碩那個名字成為他們之間無法逾越的深淵之后，每一次獨處，都不可避免地會陷入這種泥沼般的膠著。

郭城宇沒有像外人面前那樣戴上那副過分燦爛的笑臉面具。他只是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罕見地流露出一絲真實的疲憊。他走到酒柜旁，不是倒酒，而是拿起一瓶冰水，擰開，灌了一大口，仿佛需要借此冷卻某些翻騰的情緒。

池騁依舊坐在原處，指間不知何時又夾了一支煙，卻沒有點燃，只是無意識地捻著，眼神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深不見底，仿佛又陷入了那種郭城宇最熟悉也最擔(dān)憂的、自我放逐般的沉寂里。

“下周，”郭城宇忽然開口，聲音有些發(fā)啞，他轉(zhuǎn)過身，背靠著酒柜，目光落在池騁沒什么表情的側(cè)臉上，“老地方，新進了一條‘黑曼巴’，性子烈得很，賭注照舊？”

他的語氣試圖輕松，甚至帶著點慣有的挑釁，但尾音里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斗蛇——這是這些年里，他唯一能找到的、能強行將池騁從那種徹底沉淪的邊緣拉回來的方式。用極致的危險和鮮血，刺激池騁幾乎麻木的神經(jīng)，讓他還能感受到“活著”的實感。這是郭城宇的贖罪，也是他偏執(zhí)的維系。他怕極了池騁真的徹底沉下去，再也拉不回來。

池騁捻著煙的手指停頓了一下。他緩緩抬起眼，目光像沉滯的湖水，對上郭城宇的視線。那目光里沒有波瀾，卻也沒有拒絕。他似乎看穿了郭城宇所有未說出口的用意，以及那用意背后沉重的愧疚和……不肯放手。

“隨你?！背仳G的聲音低啞，聽不出情緒。他沒有問細節(jié)，沒有表示興趣，但也沒有拒絕。這幾乎是他這些年來，對郭城宇所有“邀約”的唯一反應(yīng)。一種默許，一種近乎自虐的、對過往唯一聯(lián)結(jié)的放任。

短暫的沉默再次降臨。關(guān)于許硯舟的話題，像幽靈一樣盤旋在兩人之間，比斗蛇更敏感，更觸及核心。

郭城宇舔了舔有些干澀的嘴唇，最終還是選擇撕開這層紙，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謹慎，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又怕再次觸痛那從未愈合的傷口：“那……許硯舟呢？”

他頓了頓，觀察著池騁的反應(yīng)，見對方?jīng)]有立刻變臉，才繼續(xù)說道：“我看得出來，你對他……不一樣，”他試圖解釋，語氣有些混亂，“我也……我也覺得他有點意思。但池騁，這次，不一樣……”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深刻的無奈和自嘲：“我就是覺得，好像……好像看到點能讓你……或者說讓咱們，都稍微喘口氣的東西。雖然那小子看起來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p>

這話說得顛三倒四，卻異常坦誠，剝?nèi)チ怂袀窝b，露出了底下那份經(jīng)歷了巨大創(chuàng)傷和漫長折磨后、扭曲卻依舊存在的關(guān)切和……一絲極其微弱的、對于救贖的渴望。

池騁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周身那種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氣場似乎緩和了極其細微的一絲。他再次垂下眼，看著手中那支被捻得有些變形的煙，良久，才極其緩慢地開口，聲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很亮。” 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但也燙手?！?/p>

這話像是在評價許硯舟，又像是在陳述某種自身無法抗拒的吸引和潛在的危險。

郭城宇愣了一下，隨即苦笑了一下：“是啊……媽的，看得人心癢，又怕被燒著。”他嘆了口氣，像是終于找到了某種共同的認知基礎(chǔ)，“那……怎么說？”

池騁終于點燃了那支煙，吸了一口，緩緩?fù)鲁鰺熿F，隔著一片朦朧看向郭城宇，眼神復(fù)雜難辨，包含了太多東西——過往的傷痛、警惕、一絲極淡的興味，以及那種根深蒂固的、因為郭城宇的存在而無法徹底放縱的約束感。

“別玩脫了。”池騁最終說道，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但這四個字卻像是一種默許，一種基于極端復(fù)雜情感和過往羈絆的、極其有限的開放態(tài)度。既是對郭城宇的警告，也是對他自己的提醒。

說完，他站起身，掐滅了剛抽兩口的煙，朝外走去。經(jīng)過郭城宇身邊時，腳步?jīng)]有絲毫停留。

郭城宇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沒有再說一句話。他知道，這已經(jīng)是池騁能給出的、最大程度的回應(yīng)。隔閡依舊深如鴻溝，創(chuàng)傷依舊鮮血淋漓，但他們之間那根由斗蛇和愧疚強行維系的血肉紐帶，似乎因為許硯舟這個意外因素的出現(xiàn)，而產(chǎn)生了極其細微的、不可預(yù)測的震顫。

他依舊靠在酒柜上，冰水瓶外的水珠浸濕了他的指尖，帶來一片涼意。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許硯舟……”后面的話，消散在了一片復(fù)雜的沉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