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種詭異的平靜與持續(xù)的緊繃中一天天流逝。顏泊清依舊深居簡出,白日里是楚府悄無聲息的影子,夜晚則在那盞小油燈下,與紙筆為伴,將滿腔的憂懼、悲憤與微弱的希望,凝練成一段段隱晦而堅韌的文字。
他并不知道,他那些小心藏在床板下的紙片,并非全然困于這方寸之間。府中負(fù)責(zé)打掃他房間的下人里,有個沉默寡言的中年婦人張媽。她有個兒子在城外的難民營幫忙,每次回來都唉聲嘆氣,說營里死氣沉沉,絕望得像一潭死水,好多人都快活不下去了。
某次,張媽在打掃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泊清藏匿的一張紙。她識字不多,但隱約能看懂“火種”、“春來”、“守望相助”這樣的字眼。鬼使神差地,她偷偷將那張紙帶了出去,塞給了兒子。
“看看這個……或許……能寬寬心?”她囁嚅著,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兒子半信半疑地接過,讀了一遍,那隱晦卻充滿韌勁的文字竟讓他麻木的心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他將這張紙傳給了一個相熟的、識字的難民。
一傳十,十傳百。 那張薄薄的、寫著“寒冬凜冽,冰雪覆城,唯愿心中存一?;鸱N,待春來”的紙片,竟像一顆真正的火種,在死氣沉沉的難民營里悄悄傳遞。沒有人知道它來自哪里,作者是誰,但那些在絕境中掙扎的人們,從這簡短的話語中,竟真的汲取到了一點微不足道卻真實存在的暖意和堅持下去的力氣。
漸漸地,開始有更多類似的紙片,以各種隱秘的方式,流出楚府,流入民間。它們像黑暗中悄然蔓延的根須,給一些瀕臨崩潰的心靈帶去了一絲清涼的慰藉和模糊的指引。人們私下傳閱,猜測著這位神秘的“執(zhí)筆人”究竟是誰,但戰(zhàn)亂年代,自保為先,無人深究,只是默默地將那些話語記在心里。
這一切,深居簡出的顏泊清渾然不知。他依舊每晚寫著,藏著,如同進行一場無人知曉的儀式。
而另一件微妙的變化是,楚東晟回來的次數(shù),似乎多了一些。
前線戰(zhàn)事依舊吃緊,他每次回來都帶著一身硝煙和疲憊,眉宇間的戾氣因連日的廝殺而更重。他回來的目的依舊明確:補充物資,短暫休整,偶爾向老夫人交代些事情。
但幾乎每次,他都會踏入泊清的房間。
流程幾乎固定不變:帶著一身冷風(fēng)進來,視線先掃過蜷縮在窗邊或桌旁的泊清,然后可能是嘖一聲,或是硬邦邦地問一句“還沒死?”,接著便是不由分說地將人拉過來,粗魯?shù)貦z查上次留下的傷痕是否痊愈。
“孱弱?!?“沒用?!?“就知道擺出這副死樣子?!?/p>
檢查的過程中,他總是會罵上兩句,語氣惡劣,仿佛多看泊清一眼都讓他心煩。但他的動作,比起最初那晚,似乎隱約少了幾分暴戾,多了點……程序化的意味?仿佛檢查傷勢成了他一項必須履行的、令人煩躁卻又不得不做的任務(wù)。
確認(rèn)沒有新的嚴(yán)重傷痕(畢竟泊清根本不敢出門),舊傷也在緩慢愈合后,他會立刻松開手,仿佛碰到什么燙手的東西,絕不會多停留一刻,也絕不多說一句廢話,轉(zhuǎn)身便走。軍靴踏地的聲音很快消失在樓下。
泊清從一開始的恐懼顫抖,漸漸變得有些麻木。他依舊害怕楚東晟,害怕那突如其來的觸碰和充滿壓迫感的氣息,但他也逐漸明白,這個男人每次回來,似乎就只是為了確認(rèn)他“沒死”以及“沒添麻煩”。
這種古怪的、粗暴的“關(guān)心”,讓泊清心情復(fù)雜。他看不懂楚東晟,這個男人像一團暴烈的迷霧,時而殘忍,時而又流露出一種扭曲的責(zé)任感。
他依舊每晚寫下那些文字,將無法宣之于口的思緒傾注筆端。而楚東晟偶爾的、來去如風(fēng)的出現(xiàn),則像是一道短暫劃破死寂的閃電,提醒著他外界戰(zhàn)爭的持續(xù)以及他自身處境的微妙。
他依舊渴望黎明,依舊不知道它何時到來。 但床板下越積越多的紙片,和那個定期回來、罵他兩句又離開的暴躁軍官,成了這漫長黑夜里,兩個截然不同卻又同樣真實的坐標(biāo)。
一個指向內(nèi)心微弱的抗?fàn)幣c希望。 另一個指向外部冰冷而復(fù)雜的現(xiàn)實。
他就在這兩者之間,繼續(xù)著他沉默而堅韌的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