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知離開S市的前一天，沸憬舟在消防站收到一個包裹。寄件人寫著“林知知”，收件人卻是“喜今宴”。

包裹里只有一個鐵皮盒子，打開來看，是滿滿一盒的車票。從S市到鄰市的，從鄰市到海邊小城的，甚至還有幾張去偏遠山區(qū)的——都是喜今宴曾經(jīng)提過想去的地方。每張車票背面都用鉛筆寫著日期，旁邊畫著小小的笑臉，只有最后一張空白，背面寫著：“等你有空，我們一起補全它?！?/p>

沸憬舟捏著那張空白車票，指腹蹭過紙面粗糙的紋路，忽然想起林知知總說：“旅行就像拼圖，少了誰都不完整?！彼龜€了這么久的期待，終究還是成了沒拼完的碎片。

他把盒子送到喜今宴家時，美鹿析正在廚房煮姜湯。最近降溫，喜今宴在醫(yī)院值了兩個通宵，回來就發(fā)起了低燒，此刻正靠在沙發(fā)上昏睡，眉頭還緊緊蹙著。

“他這幾天就沒好好休息過?！泵缆刮霭呀獪诉^來，聲音放得很輕，“總在值班室待到天亮，問他怎么了，也不說。”

沸憬舟把鐵皮盒子放在茶幾上，沒說話。他看著美鹿析小心翼翼地給喜今宴掖被角的動作，忽然覺得有些諷刺——她用七年的等待換來靠近的機會，卻始終走不進他緊鎖的眉頭里；而林知知用五年的溫柔焐熱的角落，卻被他自己親手冰封了。

喜今宴醒來時，窗外的雨已經(jīng)停了。喉嚨發(fā)緊，頭還有些昏沉，伸手摸向茶幾想找水喝，指尖卻觸到一個冰涼的鐵皮盒子。

打開的瞬間，他的呼吸猛地頓住。

那些車票像被風(fēng)吹散的蝶，在他眼前鋪展開來。他認得那張去海邊小城的車票，是去年他值完大夜，趴在桌上說“等忙完這陣，想去看?！?，林知知當(dāng)時正給他擦桌子，笑著接了句“我知道有個地方的日出特別美”；還有那張去山區(qū)的，是他偶然提起醫(yī)學(xué)院的導(dǎo)師在山區(qū)義診，她眼睛亮了亮，說“我可以去拍那里的孩子”。

原來他隨口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記在了心里，悄悄攢成了期待。

最后那張空白車票掉在地上，背面的字跡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想起林知知送他筆記時說的“照顧好自己”，想起她轉(zhuǎn)身時沒再回頭的背影，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發(fā)悶。

“這是知知讓我交給你的?！狈秀街鄣穆曇魪拈T口傳來，“她說……不用等她了?！?/p>

喜今宴捏著那張空白車票，指節(jié)泛白，直到紙張被捏出褶皺?！八裁磿r候走？”

“明天一早的火車?！狈秀街垲D了頓，補充道，“懶子皓和若蓁去送她，你……要去嗎？”

喜今宴沒回答。他把車票一張張塞回鐵皮盒，動作機械，像在完成一場遲來的告別。窗外的陽光透過云層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暖不透他指尖的冰涼。

那天晚上，他做了個夢。夢里又回到了七年前的洪水現(xiàn)場，美鹿析把救生圈推給暖若蓁，自己被洪流卷走前，沖他喊：“今宴，別等我！”畫面一轉(zhuǎn)，林知知站在火車站臺上，背著相機包，笑著對他揮手：“喜今宴，我走啦，你要好好的。”

他想追上去，腳卻像灌了鉛，只能眼睜睜看著兩抹身影在他眼前漸漸消失，一個沉進洪水，一個融進人海。

驚醒時，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睡衣。客廳的燈還亮著，美鹿析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捧著那幅櫻花圖，借著燈光細細描摹著畫布上模糊的簽名。

“做噩夢了？”她抬頭看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我給你熱了牛奶。”

喜今宴沒接那杯牛奶，只是走到窗邊，看著樓下空蕩蕩的街道。凌晨三點的S市很安靜，只有路燈在地上投下孤零零的光暈，像誰落下的眼淚。

“鹿析，”他忽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砂紙摩擦，“你當(dāng)初……為什么不早點聯(lián)系我們？”

美鹿析握著畫筆的手頓了頓，顏料滴落在畫布上，暈開一小片淺粉?！拔遗?。”她輕聲說，“怕你們以為我死了，早就忘了我；怕我這副樣子回來，會打擾你們的生活?！?/p>

“那你現(xiàn)在回來，就不怕嗎？”

“怕?！泵缆刮龅难蹨I掉了下來，砸在畫框上，“可我更怕……再也見不到你?！?/p>

喜今宴別過臉，沒再說話。他知道，美鹿析的怕不是假的，就像他此刻的掙扎也不是假的。只是有些傷害一旦造成，就再也無法彌補，無論是對她，還是對林知知。

林知知走的那天，喜今宴終究還是沒去火車站。他在醫(yī)院值了一上午的班，一臺接一臺的手術(shù)，讓他沒時間去想別的。直到中午休息，他坐在值班室里，看著窗外飛過的鴿子，才發(fā)現(xiàn)白大褂的口袋里，多了張紙條。

是美鹿析寫的，字跡娟秀：“我去南邊待一陣，畫些海的畫。你……想清楚了，再聯(lián)系我吧?！?/p>

他捏著那張紙條，忽然想起林知知留在鐵皮盒最底下的東西——一張折疊的信紙，上面寫著鄰市畫廊的地址和電話，旁邊畫著個小小的相機，像在等他找上門。

可他終究沒敢把地址輸進導(dǎo)航。他怕看到林知知時，她眼里已經(jīng)沒有了他的影子；更怕自己那句遲來的“對不起”，會變成又一道傷害她的疤。

林知知到鄰市后，給懶子皓發(fā)了條報平安的消息，附帶一張畫廊窗外的照片：幾株剛抽芽的櫻花樹，在春風(fēng)里輕輕搖晃。

懶子皓把照片轉(zhuǎn)發(fā)給喜今宴時，他正在整理病歷。看到照片的瞬間，筆尖的墨水在紙上暈開，像朵沒開好的花。

他想起林知知說過，鄰市的櫻花比S市開得晚，等她站穩(wěn)腳跟，就邀他去看。現(xiàn)在櫻花快開了，邀約的人卻沒再提起。

日子一天天過去，S市的櫻花落了又開，喜今宴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軌。他依舊在醫(yī)院忙得腳不沾地，偶爾去懶子皓的工作室坐坐，聽他抱怨新招的助理笨手笨腳；沸憬舟會拉著他去喝酒，醉了就罵他“懦夫”，說他連承認心意的勇氣都沒有。

他只是笑笑，不反駁。

只有在深夜整理病歷的時候，他會打開那個鐵皮盒，一張張翻看那些車票?？吹奖趁娴男δ槪呐K就會抽痛一下，像被什么東西反復(fù)拉扯。

美鹿析從南邊寄來過一幅畫，畫的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海面上漂著個小小的紙船，船上放著支櫻花形狀的鋼筆。附言只有一句話：“有些船，該讓它漂向該去的地方?！?/p>

喜今宴把畫掛在了書房，每天晚上都要看很久。他知道美鹿析想說什么，可他放不開的，從來不是對過去的執(zhí)念，而是對現(xiàn)在的虧欠——他欠林知知一句“我在意你”，欠她一場沒看完的櫻花，欠她一張?zhí)顫M的車票。

深秋的一個傍晚，喜今宴去鄰市參加一個醫(yī)學(xué)研討會。結(jié)束時路過林知知的畫廊，猶豫了很久，還是走了進去。

畫廊里很安靜，掛著不少林知知的新作，大多是海和星空，色調(diào)比以前明亮了許多。只有角落里的一幅畫，畫的是S市的雨巷，青石板上倒映著兩個模糊的身影，一個穿白大褂，一個舉著相機，中間隔著半條巷子的距離。

畫的標(biāo)題是《未寄出的地址》。

喜今宴站在畫前，看了很久。直到畫廊的店員走過來說：“先生，這幅畫是非賣品，林小姐說……等一個人來認領(lǐng)?！?/p>

他的心臟猛地一縮，轉(zhuǎn)身就往外跑。他去了他們以前常去的咖啡館，去了她拍過照的老槐樹底下，去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卻再也沒看到那個舉著相機的身影。

店員說，林知知上周去了海邊小城，說是要拍一組關(guān)于日出的照片，歸期未定。

喜今宴站在鄰市的街頭，晚風(fēng)吹起他的白大褂，帶著深秋的涼意。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張被摩挲得發(fā)亮的空白車票，終于敢在上面寫下目的地——海邊小城，日期是明天。

只是他不知道，有些地址一旦錯過了寄出的時間，就再也寄不到想送的人手里了。就像有些話，遲了太久，就再也沒機會說出口了。

畫廊打烊時，店員收起那幅《未寄出的地址》，發(fā)現(xiàn)畫框背面貼著張便簽，是林知知的字跡：“如果他來，告訴她，海的日出很美，但我已經(jīng)看過了?！?/p>

便簽的角落，畫著個小小的太陽，旁邊有滴被暈開的墨跡，像顆沒落下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