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媤循著記憶的方向飄去——那棟兩層磚樓,灰墻剝落,像一張被剝了皮的臉,路燈照上去,只映出更深的陰影。
黛媤停在空中,腳尖離瓦片寸許,寒意順著脊椎一路爬到天靈蓋。
窗欞里透出昏黃燈泡,像一只渾濁的獨眼。那扇窗,曾用反鎖著她,如今,她只需一抬手,玻璃便發(fā)出清脆的悲鳴,碎成一地星屑。
“呵……”她笑,聲音比碎玻璃還輕。窗框殘留的尖角勾住月光,像一排倒懸的獠牙。
屋里的人遲鈍地抬頭。爺爺,大伯——兩張被酒色泡發(fā)的臉,在燈光下泛著膩黃。
他們皺眉,互換一眼,那目光像兩只老狗在嗅空氣里的異味,卻找不到來源。
黛媤緩緩下降,裙裾掠過他們的頭頂,像一片不合時宜的雪。吊燈搖晃,把影子拉得老長,貼在墻上,像被釘死的黑色標(biāo)本。
“爺爺……大伯……” 黛媤呼喚他們,聲音從天花板落下,帶著潮氣。兩人猛地轉(zhuǎn)身,脖頸發(fā)出咔噠一聲,像年久失修的木門。
“鬼……鬼??!”他們的尖叫撞在墻上,又彈回自己耳膜,震得吊燈劇烈發(fā)抖。
燈,噼啪一聲,滅了。黑暗像一桶冰水,澆在他們頭頂。
黛媤在他們瞳孔里看見自己——臉色比墻灰還淡,唇色卻比窗欞上的朱漆更艷。她笑了笑,身形散成霧,又在門口重新凝實。
他們連滾帶爬,膝蓋在地板上拖著。
“出口”就在走廊盡頭,窗扇敞開,夜風(fēng)掀動紗簾,像一條招魂的白幡。
他們撲過去,踩碎自己丟落的酒瓶,玻璃渣扎進(jìn)赤腳,血珠滾在塵土里,像一串細(xì)小的紅鞭炮。
黛媤負(fù)手立在門框,看他們把月光誤認(rèn)為救贖——
一腳踏空。
尖叫被風(fēng)撕碎,迅速墜進(jìn)樓下濃黑。
砰——兩聲悶響疊在一起,像鼓槌敲在破棉被。
血花濺開,在水泥地上畫出一幅不規(guī)則的寫意,夜色替它添上最后一筆深黑。
黛媤走到窗邊,探身。風(fēng)掀起她的發(fā),碎發(fā)掠過耳際,像冰針。
樓下那兩團(tuán)肉塊還在抽搐,腳尖敲打地面,發(fā)出輕快的節(jié)拍。 黛媤抬手,把鬢發(fā)別到后頭。
“媤媤……”
黛媤聽到這個聲音,身體微微一顫。
黛媤回頭。她緩緩轉(zhuǎn)過身,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不遠(yuǎn)處。
那是她的母親,挺著大肚子。
“媤媤……真的是你嗎……”她母親看著眼前的黛媤,聲音顫抖,黛媤的瞳孔猛地一縮,她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人。
月光把母親的影子拉得細(xì)長,貼在她隆起的腹部上,像一條被綁住的河流。
“媤媤……”她母親緩緩向她走來,眼中滿是復(fù)雜的情緒,黛媤有些恍惚,她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媤媤……這些年,你過得好嗎……”她母親看著黛媤,眼中含著淚水,黛媤的心微微一顫,她感到有些難以置信。
她母親伸出手,想要撫摸黛媤的臉,黛媤下意識地想要躲開,但最終還是沒有動。
她母親的手輕輕撫上黛媤的臉,淚水從眼角滑落然后她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東西……
那個發(fā)卡……和原先的發(fā)卡不同,它上面多了一只像是蝙蝠的翅膀……
黛媤愣住了,呆呆地看著那個發(fā)卡,當(dāng)時掙扎的時候掉落了……
她母親顫抖著伸出手,將那個發(fā)卡輕輕別在黛媤的頭發(fā)上。
“你要像它一樣啊……在黑暗中也要前行……”
黛媤的眼眶濕潤了,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她終于明白,眼前的人為什么那么討厭自己……因為她把自己當(dāng)成了擋箭牌……
黛媤的母親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只是輕輕撫摸著黛媤的頭發(fā),因為……她看見眼前的人,腳……是虛影的……
“媤媤……對不起……媽媽……保護(hù)不了你……”
黛媤的母親流著淚,聲音哽咽,她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經(jīng)死了,她慢慢的往前走……
“下輩子投個好胎……”
“媽媽……別走了,你看看眼前,它還是客廳嗎?”
她母親聽到這句話,腳步一頓,疑惑地環(huán)顧四周。
她站在天臺邊緣,鞋底半懸,碎石簌簌下落,墜入黑暗,聽不見回聲。
黛媤抬手,輕輕一劃?;镁诚癖凰洪_的舊畫布,客廳剝落,露出天臺原本的水泥地,裂縫里鉆出倔強(qiáng)的野草,在風(fēng)里搖晃。
她踉蹌一步,跌坐在地,掌心護(hù)著肚子,指節(jié)發(fā)白。
“媽媽,”黛媤聲音輕得像怕驚動她腹中的心跳,“去外婆家吧。爸爸不在了,那兒有桂花樹,不像這里……”
她嘴唇顫抖,淚砸在水泥上,濺起極輕的塵。黛媤想替她擦,卻看見自己的指尖穿過她的臉頰,只留下一圈冰涼的霧。
“下輩子……”她哽住,像把剩余的話生生咽回喉嚨,換成一聲嗚咽。
黛媤搖頭,把額頭抵在她隆起的腹上。胎動透過薄薄衣衫,像小魚撞在玻璃瓶壁,一下,又一下。
黛媤閉上眼,聽見自己稀薄的心跳與那胎動錯拍,像兩條永不相交的河流。
“是妹妹?!摈鞁w輕聲說,像在公布一個早已失效的秘密。
她母親愣住,看著黛媤,眼中滿是震驚和難以置信“你怎么就認(rèn)定那是妹妹?”
她沒有回答。
“媽媽,以后……我不能再陪著你,不能再叫你媽媽了……”黛媤的聲音有些哽咽,漸漸的消散了。
身體從指尖開始透明,像被橡皮擦去的鉛筆字。
最后消失的是那枚發(fā)卡,黑翼在月光下閃了一下,像夜蝠振翅,撲向更深的黑暗。
風(fēng)驟然停了。
母親抱著肚子,在天臺邊緣蜷縮成小小一團(tuán)。遠(yuǎn)處,有早起的雞鳴劃破夜空,像一把鈍刀,鋸開黑綢的第一縷裂縫。
母親知道,黛媤已經(jīng)死了,但她的心卻依然在牽掛著這個“家”,她緩緩起身,擦干眼淚,她要堅強(qiáng),為了黛媤,也為了肚子里的孩子。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