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的指甲在樟木箱邊緣劃出細淺的白痕時,蟬鳴正把七月的午后泡得發(fā)漲。后院老樟樹的影子斜斜鋪在青磚地上,像塊被太陽曬得半干的墨,而箱底那只褪色的紅布老虎,正睜... 更多精彩內容,盡在話本小說。" />
A的指甲在樟木箱邊緣劃出細淺的白痕時,蟬鳴正把七月的午后泡得發(fā)漲。后院老樟樹的影子斜斜鋪在青磚地上,像塊被太陽曬得半干的墨,而箱底那只褪色的紅布老虎,正睜著玻璃珠似的圓眼睛,靜靜瞅著他汗?jié)竦念~角。
“輕點掏,別把襯里勾破了?!盉的聲音從藤椅那邊飄過來,帶著搖扇時的簌簌聲。她手里捏著本線裝的《千家詩》,書頁邊緣卷得像浪花,“那是你太奶奶出嫁時帶的箱子,比你爺爺歲數(shù)都大?!?/p>
A“嗯”了一聲,指尖觸到箱底鋪著的藍印花布。布料上的纏枝蓮紋被歲月磨得發(fā)淡,卻仍能聞到樟木混著舊時光的清苦香氣。他要找的是上周藏在這里的彈弓——昨天跟隔壁巷子的小胖打賭輸了,說好今天要把最寶貝的“獨角龍”彈弓交出去,可那是爸爸用自行車輻條給他做的,弓柄上還刻著歪歪扭扭的“A”字。
手指在布下游走,忽然觸到個硬邦邦的東西。不是彈弓的弧度,倒像是塊方方正正的木頭。A心里一動,把藍印花布往旁邊掀了掀,露出個巴掌大的木盒子。盒子是深棕色的,邊角被摩挲得發(fā)亮,上面沒有鎖,只扣著個黃銅搭扣,扣面刻著朵小小的梅花。
“姑姑,你看這是什么?”A舉著木盒轉身,陽光恰好落在他鼻尖的汗珠上,折射出細碎的光。
B放下?lián)u扇,從藤椅上坐直了身子。她接過木盒時,指尖不經意地頓了頓,像是被什么燙到似的。“這……”她的聲音低了些,指甲在黃銅搭扣上輕輕蹭著,“好像是太奶奶放針線的盒子?”
可打開盒子的瞬間,兩人都愣住了。里面沒有頂針和絲線,只有疊得整整齊齊的幾張泛黃的紙,還有個用紅繩系著的小布包。A伸手就要去拿,被B輕輕拍開手背。
“先看這個?!盉撿起最上面的紙,那是張黑白照片。照片邊緣已經發(fā)脆,上面是個梳著麻花辮的年輕姑娘,穿著藍布褂子,站在老樟樹下,手里捧著本書,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姑娘身后的樟樹比現(xiàn)在細得多,樹干上還系著條紅綢帶。
“這是太奶奶?”A湊近了看,照片上的姑娘眉眼間和B有幾分像,尤其是嘴角那顆小小的痣。
“嗯,二十歲的時候?!盉的指尖輕輕拂過照片邊緣,“她年輕時是鎮(zhèn)上女子學堂的先生,教女孩子們讀書寫字。”她頓了頓,像是想起什么,“聽說那時候她總愛在樟樹下背書,說樟樹能記住讀過的字?!?/p>
A沒心思聽這些,他更在意那個紅布包。趁B看照片的功夫,他悄悄解開紅繩,里面滾出個東西——是枚銅錢,方孔周圍刻著模糊的花紋,邊緣磨得圓圓的,像是被人攥了許多年。
“這是……”A把銅錢捏在手里,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竟有種說不出的踏實感。
“可能是壓歲錢?”B把照片放回盒子,拿起另一張紙。那是張用毛筆寫的字條,字跡娟秀,卻帶著點倉促的飛白:“廿七年秋,樟果落時,藏于樹洞。若遇識者,當知木語。”
“廿七年是什么時候?”A咬著嘴唇琢磨,他剛在學堂學了天干地支,卻沒聽過這樣的年份。
“是民國二十七年?!盉的聲音沉了些,“算下來,距今快八十年了?!彼ь^看向老樟樹,樹干粗壯得要兩個成年人才能合抱,樹皮上布滿深褐色的裂紋,像老人臉上的皺紋,“太奶奶在這樹上藏了東西?”
蟬鳴突然停了,空氣里只剩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A看著樟樹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枝椏,忽然覺得那不是普通的樹。他想起去年暴雨過后,樹干上裂開個碗口大的樹洞,當時他還往里面塞過幾顆玻璃彈珠。
“我知道在哪!”A猛地跳起來,抓起銅錢就往樟樹那邊跑。B連忙把盒子塞進樟木箱,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跟上去。
樹洞在樹干靠近根部的地方,被茂密的枝葉擋著,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A踮起腳往里瞅,里面黑漆漆的,能聞到潮濕的泥土味。他想起太奶奶的字條,伸手往樹洞里摸,指尖觸到個冰涼的東西,像是塊金屬。
“有了!”A使勁一拽,把那東西拉了出來。那是個巴掌大的鐵盒子,表面生了層薄薄的銹,盒子上也刻著朵梅花,和木盒上的圖案一模一樣。
B接過鐵盒,試著打開。盒蓋很緊,她費了點勁才掰開,里面鋪著層油紙,油紙下是一疊泛黃的信紙,還有支磨得很短的鉛筆。最上面的信紙上,同樣是太奶奶娟秀的字跡,開頭寫著:“致十年后的你——”
A趴在B的胳膊上,跟著她一起讀。信里說,民國二十七年的秋天,日本人占了鎮(zhèn)上的火車站,學堂停了課,女孩子們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門。太奶奶說她要帶著學生們往南邊逃難,走之前把一些“不能丟的東西”藏在了樟樹上,還說如果十年后國泰民安,就回來取,要是回不來,就留給“能看懂樟樹說話的孩子”。
“不能丟的東西是什么?”A指著信紙后面的幾頁紙,上面畫著些奇怪的符號,像是地圖,又像是密碼。
B沒說話,她翻到最后一頁,那里夾著張小小的合影。照片上是太奶奶和五個梳著辮子的姑娘,她們站在樟樹前,每個人手里都拿著本書,臉上帶著怯生生的笑。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小字:“學生五人,書十冊,藏于東墻第三磚下?!?/p>
東墻就是后院靠著巷子的那面墻,砌墻的青磚已經被風雨侵蝕得發(fā)灰。A和B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興奮。A放下銅錢,拉著B的手就往東墻跑,鞋底踩在青磚地上,發(fā)出噠噠的響聲,驚得幾只麻雀從樟樹上撲棱棱飛走了。
東墻的磚塊排列得整整齊齊,A蹲在地上數(shù)到第三塊磚,用手指敲了敲,是空的。B找來把小鏟子,輕輕撬開磚縫,里面果然藏著個油紙包。打開油紙,露出五本線裝的書,書皮是深藍色的,上面用毛筆寫著“女誡”“內則”之類的字,還有幾本是手抄的詩集。
“這就是太奶奶說的書?”A拿起一本,書頁很薄,紙是黃麻做的,摸起來糙糙的。
“不止這些?!盉從書堆里抽出個更小的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是五枚銀元,每枚銀元上都刻著“中華民國三年”的字樣,邊緣還留著淺淺的牙印——據(jù)說以前的人用牙咬銀元,能辨真假。
A把銀元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涼絲絲的。他忽然想起太奶奶照片里的樣子,想起她在兵荒馬亂的年月里,把學生的課本和救命錢藏在樹洞里、墻縫里,心里忽然酸酸的。
“姑姑,太奶奶后來回來了嗎?”他抬頭問B,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晃得他有點睜不開眼。
B沉默了很久,才輕輕搖頭:“沒有。聽爺爺說,太奶奶和學生們走到半路,遇到了戰(zhàn)亂,就再也沒消息了。”她把銀元放回布包,連同那些書一起重新藏回墻縫里,“這些東西,還是讓它們待在這里吧。”
A沒說話,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銅錢,又看了看老樟樹。風吹過枝葉,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像是有人在低聲說話。他忽然覺得,太奶奶沒有走遠,她就藏在樟樹的影子里,看著他和姑姑,看著這個安安穩(wěn)穩(wěn)的夏天。
傍晚的時候,爸爸下班回來,A把銅錢拿給爸爸看。爸爸用放大鏡照了半天,說這是枚康熙通寶,上面的銹跡最少有百年了?!罢f不定真是太奶奶留下的。”爸爸笑著說,“咱們家這棵老樟樹,可是個有故事的老伙計。”
晚飯時,A扒著米飯,忽然問:“太奶奶說的‘木語’,是不是樟樹說話的聲音?”
B正在給媽媽盛湯,聞言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大概是吧。就像風吹樹葉的聲音,就像蟬鳴,就像我們現(xiàn)在說話的聲音——這些都是時光留下的聲音啊?!?/p>
窗外的樟樹上,最后一只蟬鳴拖著長長的尾音,漸漸融進暮色里。A摸了摸口袋里的銅錢,冰涼的金屬仿佛帶著某種溫度,從掌心一直暖到心里。他知道,從今天起,這棵老樟樹,這個藏著秘密的夏天,都成了他自己的故事。
C踩著木樓梯的第三級臺階時,朽壞的木板發(fā)出“吱呀”一聲呻吟,像位老人在夜里咳嗽。月光從閣樓氣窗斜斜照進來,在積著灰塵的地板上投下塊菱形的亮斑,光斑里浮動的塵埃,像是被凍住的螢火蟲。
“慢點走,別把樓梯踩塌了。”B的聲音從前面?zhèn)鱽?,她手里舉著支手電筒,光柱在堆滿雜物的閣樓里掃來掃去,照亮蒙著白布的舊家具、捆成捆的舊報紙,還有墻角那只掉了耳朵的陶瓷花瓶。
“姑姑,你確定爺爺?shù)娜沼浽谶@里?”C攥著衣角,指尖都有些發(fā)白。她今年剛上五年級,膽子比針尖還小,平時連恐怖片都不敢看,要不是B說爺爺?shù)娜沼浝镉浿P于太爺爺?shù)氖?,她才不會跟著來這陰森森的閣樓。
“肯定在?!盉用手電筒照向閣樓最里面的角落,那里擺著個掉漆的書桌,桌腿有些歪斜,“去年整理爺爺遺物時,我親眼看見他把一個藍布本子塞進了書桌抽屜。”她走到書桌前,伸手去拉抽屜,卻發(fā)現(xiàn)抽屜被鎖死了,鎖孔上銹跡斑斑。
C湊過去,借著月光打量那把鎖。鎖是黃銅的,形狀像只小松鼠,尾巴卷成個圓環(huán)當鎖鼻?!斑@鎖好特別啊?!彼焓峙隽伺鏊墒蟮亩?,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打了個激靈。
“是爺爺自己做的?!盉從口袋里掏出串鑰匙,挑出最小的那把,“他年輕時是木匠,家里好多東西都是他親手做的。”鑰匙插進鎖孔,她輕輕轉了轉,只聽“咔噠”一聲,鎖開了。
抽屜里積滿了灰塵,放著幾支快用完的鉛筆、一個鐵皮文具盒,還有個用紅繩捆著的本子。B把本子拿出來,吹了吹上面的灰,藍布封面立刻露出原本的顏色,封面上用鋼筆寫著“工作日志”四個字,字跡蒼勁有力,正是爺爺?shù)墓P跡。
“就是這個?!盉翻開本子,第一頁記著日期:1956年3月12日。下面寫著:“今日種桃樹三棵,澆水時見西墻根的迎春花發(fā)了芽?!?/p>
C湊在旁邊一起看,日記里記的大多是些瑣碎的事:哪天修了家里的板凳,哪天給菜園的黃瓜搭了架子,哪天下雨漏了屋頂。直到翻到1958年的那一頁,C忽然指著一行字叫出聲:“姑姑你看!”
那行字寫著:“整理父親遺物,見樟木箱底有木盒,內有信件若干,提及民國廿七年逃難事。父言,當年若不是陳先生相助,全家恐難活命。”
“陳先生是誰?”C歪著頭問,她記得A上次找到的太奶奶的信里,沒提過這個名字。
B皺著眉思索:“可能是太爺爺?shù)呐笥??爺爺很少提太爺爺,只說他走得早?!彼^續(xù)往后翻,日記里再提到太爺爺,是1962年的冬天:“雪夜,夢見父親在樟樹下讀書,手里拿著本《楚辭》,說‘木語者當守其諾’。醒后見窗臺上的銅錢,知是父親托夢。”
“銅錢?”C忽然想起A口袋里那枚康熙通寶,“是不是和A那枚一樣?”
B點點頭,翻到最后幾頁。爺爺去世前一個月的日記里,畫著張簡單的圖:一棵樟樹,樹下站著個小人,手里舉著枚銅錢,旁邊寫著行小字:“七月初七,樟果墜,木語開?!?/p>
“今天是七月初五,還有兩天就是七月初七了?!盋掰著手指頭算,眼睛亮晶晶的,“太爺爺說的‘木語開’是什么意思?”
B沒說話,她合上日記,手電筒的光柱掃過閣樓的窗戶。窗外的老樟樹在月光下像個沉默的巨人,枝葉在風中輕輕搖晃,影子投在窗紙上,忽明忽暗,像是有人在外面走動。
“我們先下去吧,別讓爸媽擔心?!盉把日記放進隨身的布袋里,拉著C往樓梯走。經過那只掉了耳朵的陶瓷花瓶時,C忽然停住了腳步。
“姑姑,你看?!盋指著花瓶肚子上的花紋,那是幅手繪的小畫:一個穿長衫的男人,正往樟樹上掛紅綢帶,旁邊站著個梳麻花辮的女人,手里捧著本書,正是照片里的太奶奶。
“這是太爺爺和太奶奶?”C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她總覺得那畫里的人像是要從花瓶上走下來似的。
B湊近看了看,花瓶底部刻著個“陳”字?!翱赡苁翘珷敔斔徒o太奶奶的?!彼p輕嘆了口氣,“他們那時候,日子過得真不容易啊?!?/p>
下樓的時候,木樓梯又發(fā)出吱呀的響聲,像是在跟他們說再見。回到院子里,A正坐在樟樹下的石凳上,手里拋著那枚銅錢玩??匆娝麄兓貋恚⒖瘫钠饋恚骸罢业绞裁戳??”
B把日記拿給A看,A看得眼睛都不眨。當看到“七月初七,樟果墜,木語開”時,他忽然指著樟樹說:“你們看,樹上有果子!”
三人抬頭看向樟樹,果然,濃密的枝葉間掛著些青綠色的小果子,像一顆顆迷你的橄欖。平時誰也沒注意過樟樹會結果,那些果子藏在葉子后面,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太爺爺說樟果墜下來的時候,木語就開了?!盇握緊了手里的銅錢,“是不是到那天,樟樹就會說話了?”
B摸了摸A的頭,月光落在她臉上,顯得格外溫柔:“也許不是樟樹說話,是我們能聽懂它的話了?!彼肫鹛棠绦爬镎f的“能看懂樟樹說話的孩子”,又看了看A手里的銅錢和C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覺得,有些秘密,注定要等很多年,才能被合適的人發(fā)現(xiàn)。
接下來的兩天,三個孩子像著了魔似的。A一有空就盯著樟樹上的果子,看它們有沒有成熟;C把那只陶瓷花瓶搬到窗臺上,天天對著上面的畫發(fā)呆;B則反復翻看爺爺?shù)娜沼浐吞棠痰男牛噲D從那些零碎的字句里,拼湊出幾十年前的故事。
七月初七那天傍晚,天邊燒起了晚霞,把樟樹的葉子染成了金紅色。A蹲在樹下數(shù)果子,忽然喊了一聲:“掉了!掉了!”
一枚青綠色的樟果落在他腳邊,圓滾滾的,還帶著點黏性。幾乎是同時,C放在窗臺上的陶瓷花瓶突然發(fā)出“叮咚”一聲輕響,像是有人碰了它一下。B手里的爺爺日記,剛好翻到畫著銅錢的那一頁,風吹過紙頁,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
三個孩子對視一眼,忽然都明白了什么。A撿起那枚樟果,C抱著陶瓷花瓶跑過來,B把日記合上,放在石桌上。夕陽的最后一縷光落在樟樹上,樹影被拉得很長很長,仿佛在向他們伸出手臂。
“它在說什么?”C小聲問,眼睛里滿是期待。
A把樟果湊近鼻子聞了聞,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銅錢,忽然笑了:“它說,歡迎回家?!?/p>
B看著兩個孩子認真的樣子,也笑了。她知道,樟樹不會真的說話,但那些藏在樹洞里、墻縫里、日記里的故事,那些太奶奶和太爺爺守護過的東西,此刻正通過某種奇妙的方式,在他們心里慢慢蘇醒。就像樟果落下會生根,那些關于勇氣、守護和思念的記憶,也會在新的時光里,長出新的枝芽。
C的竹筐撞到門檻時,筐里的綠豆莢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像串沒上好弦的鈴鐺。她踮著腳往院里瞅,A正蹲在井臺邊,手里拿著根竹竿,費勁地夠著晾衣繩上的白襯衫——那是他昨天剛弄臟的校服,媽媽說今天要是不洗干凈,下周就不準他去小河邊摸魚。
“笨蛋,用晾衣叉啊?!盋把竹筐放在石榴樹下,從墻角拖出個帶鐵齒的木叉。竹筐里的綠豆莢還帶著晨露,沾著點濕泥,是早上跟奶奶去菜園摘的,飽滿得像要裂開,輕輕一碰就能聽見豆粒在里面滾動的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