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轟轟然的四十年生涯里,他見過太多場雨,如霧的、如絲線的、如跳珠的,卻再也沒見到過和天順六年(殺生丸在位的第五個年頭)一般的滂雨,如千軍萬馬直下,形成無數(shù)道簾幕,讓前路變得混沌。
雨來得毫無征兆, 不久前還是濃濃的烈日懸在半空,將世間的生機層層剝落。里衣被汗?jié)瘢鈱拥目赘亲屓送覆贿^氣來。
號角和擂鼓聲已在城郊響了三日,懸在奈落頭上的刀已經(jīng)落下。
幾日前皇帝傳旨,收回鬼蜘蛛父子軍權,并以謀逆罪將鬼蜘蛛一家收押。奈落以矯詔為名,將前來傳旨的內(nèi)侍斬殺,并迅速作出戰(zhàn)略部署,逃離京都,與鬼蜘蛛會師。
他攜著家眷和從江陵回來的殘軍出逃,在暑熱蒸騰的日子里,躲避皇帝的絞殺。
他的長子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生的,前路迷茫,后有追兵。當嬰兒的啼哭傳出軍帳之時,天空電閃雷鳴,隨即無數(shù)的雨點傾倒而下。
偵察兵來報,追兵已在跟前,交鋒不可避免。
血液和殘骸在洪流里回旋漂浮,喊殺和呼號直沖天際。奈落從戰(zhàn)場抽身,滿身血污來到帳前,軍帳在瓢潑的大雨里搖搖欲墜,這時候飛鳥抱著他的孩子來見他。
小小的一個,身上布滿血污,什么都還不懂,就只是哭,哭得聲嘶力竭又理直氣壯,像是世間所有的悲傷哀嚎都由這個嬰兒之口宣泄而出。
這世道,值得哭泣的事實在太多。
他只是匆匆看過一眼那個孩子,就朝軍帳里走去。
穩(wěn)婆告訴他,少夫人身上的血污還未洗盡,不宜見人。他置之不理。
桔梗躺在簡易的行軍床上,下身被血污浸透,臉卻蒼白如紙。
他為她擦身,小心翼翼的,像擦拭珍寶一般,他能感受到她的溫熱,可為什么,她還是一動不動?
對死亡的恐懼侵入他的骨血。
他15歲從軍,那時候軍營里多的是他跨不上的馬,拉不開的弓,他看到在他面前倒下的士兵,個個血肉模糊,他只想逃。
對死亡的恐懼在看到桔梗產(chǎn)子后達到頂峰。他一遍遍地喚她,他幾乎要撲在她身前,他要她別死。
雨還在沒完沒了地下,喊殺聲也還在繼續(xù),只有她,只有她安安靜靜的躺著,一點聲響都沒有。
他怕極了。
他意識到,死亡與死者無關,死者撂挑子一走,將紛擾撇得干干凈凈,把愛恨一股腦推給生者,他不愿獨自承擔那樣繁重的東西。他幾乎是在求她,他從來沒求過她什么,他的自尊不允許他將這個字宣之于口。
不要死,不要在他之前死,他想當先撂挑子走人的那個。
40年來只有那一刻,奈落愿意以命換命。
是什么讓他背棄了自己的愿望,親自了結了桔梗的性命,同他敏銳的、青澀的、怯懦的、熱烈的情感一同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