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富春江氤氳著綿軟的霧氣，烏篷船的槳聲欸乃。沈硯之握著濕漉漉的船槳，目光落在岸邊那個被差役死死按在泥里的少年身上。少年的月白長衫洗得發(fā)白，袖口撕裂處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帶著些不屬于這個場景的倔強。他的下頜繃得緊，像是風(fēng)暴中瀕臨折斷卻未曾彎腰的柳枝。差役的靴子狠狠踹上少年膝彎，嘴里罵罵咧咧地喊著“沖撞了鹽商”——可沈硯之看得分明，那不過是個借口。鹽商盯上的，是少年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

船槳懸在半空，水珠順著槳沿落下，“啪嗒”一聲濺濕了沈硯之的鞋面。他低頭看了一眼，又抬頭掃過岸上的狼藉。他是杭州沈家的二公子，這一趟離府，原本是為躲避親事，卻未曾料到會在這樣偏僻的渡頭停駐。差役瞧見他身上的華貴衣飾，立刻換了一副嘴臉，諂媚地湊上前來：“這位公子，可是要管這閑事？”

沈硯之沒有答話，只是慢悠悠地從袖中摸出一塊碎銀遞過去。差役接過銀錠，掂量幾下后罵了句“便宜你這小雜種”，隨后揚長而去。

泥地里的人緩緩站起，未拍去身上的塵土，便走到船邊低下頭：“多謝公子相救，敢問公子名姓？日后若有機會，容我……”聲音輕而穩(wěn)，帶著點少年特有的倔強和執(zhí)拗。

“不必。”沈硯之打斷了他，聲音淡得像清晨江面上的一縷薄霧，“我不過是順手。”

他原本不想多問，可少年抬起頭的一瞬間，那雙眼睛卻讓他心頭微微一動。明明沾滿泥污，卻亮得驚人，如浸春江的月影，透徹得令人無處藏匿心中的陰暗。少年似乎沒想到會被拒絕得如此冷淡，指尖捏緊了破裂的袖口，仍倔強地直視著他：“我叫蘇攬月，蘇州人。家父原是秀才，去年遭人陷害，家破人亡……我只是想記得恩人的情?！?/p>

沈硯之沉默了一瞬，終是松了口：“沈硯之。”他將船槳往岸邊又推近了些，“你要去哪兒？”

蘇攬月肩膀輕輕顫了一下，聲音更低，幾乎融進了江風(fēng)里：“不知。本想去杭州尋個同鄉(xiāng)，可方才聽差役說，他早搬走了。”

江風(fēng)裹挾著濕潤的涼意拂面而來，沈硯之望著少年單薄的背影，忽然想起了自己逃離的緣由——父親逼他娶鹽商的女兒，說是能挽救沈府的困境，可他對那種渾身銅臭味的女子毫無好感。遲疑片刻后，他終于開口：“若不嫌棄，可隨我去杭州。我城西有間別院，缺個打理書房的人?！?/p>

蘇攬月猛地抬頭，眼中亮光一瞬晃得沈硯之有些失神。他連忙別開眼，裝作整理船篷的模樣，卻沒注意到少年垂下頭時，嘴角悄然揚起一抹淺笑——像霧中初升的新月，倏忽間便隱入云層。

船行緩慢，蘇攬月坐在船尾默默幫忙理著漁網(wǎng)。沈硯之倚在船舷翻書，瞥見少年垂眸時的側(cè)臉：睫毛纖長，投下一抹淡淡的陰影；手指修長，動作輕柔細致，倒真像個養(yǎng)在深閨的書生。

“你識字？”沈硯之忽然問。

蘇攬月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家父教過，《論語》《孟子》都讀過?！?/p>

“那正好?！鄙虺幹畬⑹种械臅f過去，“幫我讀兩頁吧，這船晃得我眼花?！?/p>

蘇攬月接過書，是本《春江花月夜》。他略清嗓子，聲音溫潤柔和，似水流淌過鵝卵石般清澈：“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沈硯之靠在船舷上，聽著少年的聲音，望向江面上緩緩升起的圓月。不知為何，這場原本枯燥的旅程，此刻竟顯得沒那么難熬。只是，在蘇攬月念至“愿逐月華流照君”時，指尖悄然攥緊了書頁，指節(jié)泛起蒼白——他知道，自己本不應(yīng)無處可去，這一路追隨沈硯之的船，并非偶然。

父親的冤屈，是沈家老爺沈鴻安親手導(dǎo)演的戲碼。為了貪墨賑災(zāi)款，沈鴻安買通官差栽贓，毀了他們一家。他本該恨盡沈氏一族，可那日在蘇州府衙外，他看見沈硯之擋在父親面前，紅著眼爭辯“賑災(zāi)款是救命錢，不能動”。那一刻，恨意中竟摻雜了些其他的東西。

他來此，是為了報仇，讓沈鴻安聲名狼藉?？擅慨?dāng)面對沈硯之，他的腦海中總會浮現(xiàn)渡頭的畫面——那人站在晨霧中，撐著船槳的身影如同月光灑落，救他于泥沼。

船靠杭州已是深夜。沈硯之帶著蘇攬月回到城西的小院，院中池塘靜謐，垂柳依依。他指著東廂房：“你住這兒，明日起便幫我打理書房，不用做別的。”

蘇攔月點點頭，目送他轉(zhuǎn)身離去，才推開廂房的門。房內(nèi)陳設(shè)簡樸卻整潔，桌上一盞新的油燈散發(fā)著溫柔的光。他走到窗邊，凝視著正房的燈光，忽然抬手撫了撫自己的雙眼——這雙被沈硯之夸贊過的“像月”的眼睛，往后，或許要用更多心思隱藏算計。

那夜，蘇攬月未眠。他坐在桌前，借著油燈的微光，一筆一畫寫下“沈硯之”三個字，直到宣紙鋪滿字跡，又被揉成一團扔進炭盆?；鹈缣蝮录垐F，化作灰燼，如同他心底剛冒出的那些不該存在的念頭。他深吸一口氣，低聲自語：“我是來報仇的，不能動心……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