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潮氣像浸了水的棉絮，裹著單史官嶙峋的骨節(jié)。當銹蝕的鐵門“吱呀”洞開時，他正靠著發(fā)霉的墻根，用指甲在石壁上刻著李聞的名字——第三百七十七道刻痕剛劃到一半，刺目的陽光便讓他猛地閉上眼，鐵鐐在腳踝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單大人，受苦了。”

　　溫和的聲音帶著書卷氣，單史官瞇眼望去，見林丞相穿著月白錦袍，袖口繡著銀絲竹葉，正站在臺階上替他擋著光。身后的趙丞相卻穿著玄色官服，玉帶扣上的和田玉在夕陽下泛著冷光，嘴角掛著慣有的譏誚：“林大人倒是會做順水人情，某家可是三更天就來宮門前候著了。”

　　林丞相拂袖輕笑：“趙大人總愛說些沒憑據(jù)的話。昨兒個太醫(yī)院剛給單大人開了溫補方子，某家可是親自去同仁堂抓的藥?！?/p>

　　“哦？”趙丞相挑眉，示意身后小廝捧上食盒，“那正好，某家讓膳房燉了人參烏雞湯，倒是要看看，是林大人的草藥靈驗，還是某家的湯羹補人?！?/p>

　　單史官扶著石壁站起身，囚衣下的肩胛骨硌得生疼。他看著這兩位在朝堂上能為了一道奏折吵半個時辰的丞相，此刻卻為了接他出獄較上了勁，不由得苦笑——上月他在金鑾殿替李聞求情，被盛怒的皇帝打下地牢后，聽聞這兩人當晚就攆到皇帝面前，一個說“史官當記真言，不該妄議朝政”，一個說“陛下息怒，單大人也是一片赤誠”，吵得皇帝更煩，干脆將兩人都罰了三個月俸祿。

　　“兩位大人……”單史官嗓音沙啞，剛開口就被林丞相扶住胳膊。

　　“快別說話，”林丞相掏出一方干凈的帕子，想替他擦去臉上的泥污，又嫌不夠柔軟，干脆解下腰間的墨玉佩，“握著暖一暖，地牢里寒氣重。”

　　趙丞相見狀，立刻從袖中摸出個暖手爐塞過來：“用這個，某家讓巧匠打了赤金內膽，比他那破玉管用?！?/p>

　　“你懂什么！”林丞相瞪眼，“墨玉能安神，是你那銅疙瘩能比的？”

　　“呵，林大人倒是會拿圣賢書哄人，怎不見你把家里的和田玉拿出來？”

　　單史官看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仿佛忘了這是在陰森的地牢外。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投在青苔石墻上，一個清瘦如竹，一個威嚴如松，卻都在為了他這個階下囚爭得面紅耳赤。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匈奴來犯，正是這兩人一個在朝堂上力主決戰(zhàn)，一個暗中調度糧草，配合得天衣無縫，才保住了南陳。

　　“兩位大人心意，下官心領了?！眴问饭賿觊_他們的攙扶，對著兩人深深一揖，“只是李聞一案尚未昭雪，下官……”

　　“李聞的事，陛下已命三司重審，要為其平反，至于親屬，也已經(jīng)厚葬?！绷重┫啻驍嗨?，語氣鄭重。

　　趙丞相接口：“是啊，你且安心養(yǎng)傷。昨兒個皇后娘娘還特意問起你的身子，讓御膳房每日送些清粥來?！?/p>

　　單史官猛地抬頭，眼中泛起淚光。他被打入地牢這月余，原以為早已被世人遺忘，卻不知皇后與兩位丞相一直在暗中奔走。

　　“走吧，先回府梳洗?！绷重┫嗌锨胺鏊?，卻被趙丞相搶了先。

　　“還是去某家府上，”趙丞相不容置喙地攬過單史官的胳膊，“某家讓人把你府里的臘梅全移到暖房了，你不是最愛那幾株‘墨蝶’嗎？”

　　“胡說！單大人明明更喜歡我院子里的綠萼梅！”林丞相快步跟上，兩人在地牢外的石板路上爭執(zhí)著，聲音越來越遠。

　　守在一旁的獄卒們面面相覷——這兩位丞相平日里在朝堂上爭得水火不容，此刻卻像兩個斗氣的孩童，搶著照顧一個剛出獄的史官。

　　單史官被他們架著往前走，聽著耳邊熟悉的爭吵聲，忽然覺得腳踝的鐐銬似乎也沒那么沉重了。夕陽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在坑洼的石板路上交疊在一起，竟看不出絲毫隔閡。

　　他知道，這朝堂之上，從來不乏紛爭，但總有些東西，比權力更重要——比如李聞的忠骨，比如沈逸的孤勇，又比如，這兩位丞相在爭吵背后，從未改變的家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