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霧總來得蹊蹺，尤其初冬的清晨，白蒙蒙的一片能把整座教學(xué)樓吞進去。阿飆背著書包走過操場時，看見老王頭正蹲在三樓窗臺下燒紙，火光在霧里明明滅滅，像只眨眼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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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爺，這是……”他忍不住停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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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頭抬起頭，咳嗽了兩聲，煙袋鍋里的火星濺在地上：“今天是那老太太的頭七。按海邊的規(guī)矩，得給她送點‘路引’，讓她帶著孫兒順順當(dāng)當(dāng)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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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飆的目光越過老王頭，落在三樓那扇窗上。玻璃擦得干干凈凈，窗臺上的竹籃不見了，只留下一道淺淺的印子，像被什么東西長期壓著。霧從窗縫里鉆進去，在教室里織成薄薄的紗，恍惚間，竟像是有人在里面掃地，掃帚劃過地面的“沙沙”聲，順著霧氣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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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間教室……要重新用了？”阿飆問。上周聽老師說，因為擴招，得把閑置的教室收拾出來當(dāng)儲物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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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了三天了，”老王頭磕了磕煙袋，“怪得很，白天掃干凈的灰，夜里準又積一層，還總沾著鹽粒，掃都掃不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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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飆沒接話。他想起那個紅布包，想起孩子沾著鹽的笑臉，后背泛起一陣暖烘烘的熱——不是害怕，倒像是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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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天下午，他被老師叫去幫忙搬舊書。推開門的瞬間，阿飆愣了愣——教室里的灰果然沒了，日光燈管換了新的，亮得有些刺眼。墻角堆著一摞摞舊課本，封面上的字跡大多模糊，卻都帶著股干燥的紙香，蓋過了那股陰魂不散的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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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什么呆？快來搭把手?！蓖瑢W(xué)在里面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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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飆走進去，剛彎下腰，手指就觸到一本攤開的舊練習(xí)冊。紙頁泛黃發(fā)脆，上面用鉛筆寫著歪歪扭扭的名字，旁邊畫著個小小的貝殼，貝殼里填著密密麻麻的“正”字，像在數(shù)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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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猛地一跳。這字跡，和那天那個孩子笑起來的模樣，竟有幾分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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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誰的本子？還挺有意思?！蓖瑢W(xué)湊過來看，伸手就要翻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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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動！”阿飆脫口而出，聲音大得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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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xué)愣了愣，悻悻地收回手。阿飆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練習(xí)冊封好，放進最底下的箱子里。他看見冊頁間夾著根干枯的海草，顏色褪成了灰黃，像根細細的線，系著什么沒說出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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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完書時，天已經(jīng)擦黑。霧散了些，能看見遠處的海面泛著冷光。啊飆鎖教室門時，無意間往窗外瞥了一眼——礁石堆上站著兩個身影，一個高，一個矮，正慢慢往深海走。藍布褂子的衣角在風(fēng)里飄了飄，像面小小的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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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再看，輕輕帶上了門。鎖舌“咔噠”一聲扣上的瞬間，身后傳來極輕的嘆息，帶著點咸，又帶著點暖，像奶奶曬的鹽巴，咸澀里藏著陽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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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老王頭說，昨夜的霧散得特別早，他起夜時，看見海邊的礁石上，有串小小的腳印，從灘涂一直延伸到水里，腳印里撒著白花花的鹽，被月亮照得亮晶晶的，像條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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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飆聽完，摸了摸口袋里的鑰匙。那間教室的鑰匙，他悄悄留了一把?；蛟S有天，他會再打開那扇門，看看窗臺上會不會再擺上半籃海鹽，地上會不會再有個用鹽粒擺的貝殼——但他知道，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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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故事，到了該結(jié)束的時候，就會像退潮的海，把該帶走的帶走，該留下的留下。就像那間教室里永遠散不去的淡淡鹽味，不是嚇唬人的陰氣，是有人用一輩子的念想，撒下的一把溫柔的記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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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那間教室真的成了儲物間。偶爾有同學(xué)進去找東西，會聽見里面?zhèn)鱽怼吧成场甭?，像是有人在翻書，又像是有人在撒鹽。但沒人害怕，只當(dāng)是海風(fēng)鉆過窗縫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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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阿飆知道，那不是風(fēng)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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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有人在說：“你看，這次的貝殼，我擺得很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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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個聲音會輕輕應(yīng)著：“嗯，孫兒最能干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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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拍打著礁石，年復(fù)一年，把這些細碎的聲響，都揉進了咸濕的風(fēng)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