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后的第一堂夜課,海風(fēng)帶著暖意,卻依舊裹著化不開的咸。阿飆坐在新?lián)Q的教室里,目光總會(huì)不由自主地飄向三樓——那間儲(chǔ)物間的燈亮了,昏黃的光暈透過蒙著薄塵的玻璃,在樓下投下片模糊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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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了嗎?昨晚有住校生看見三樓燈亮著,還聽見里面有翻東西的聲音?!蓖烙霉P戳了戳他的胳膊,“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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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飆沒接話。上周他去儲(chǔ)物間找舊校服,推開門時(shí),看見窗臺(tái)上擺著個(gè)粗瓷碗,碗里盛著半碗清水,水面漂著三粒海鹽,像三顆小小的星。他沒碰,只是悄悄退了出去——那是海邊祭祀時(shí)才會(huì)擺的物件,意思是“托水神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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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課鈴響時(shí),三樓的燈突然滅了。阿飆心里咯噔一下,借口上廁所,攥著那把偷偷留下的鑰匙往三樓走。走廊里的聲控?zé)魤牧撕脦妆K,黑黢黢的拐角處,總像是藏著什么,腳踩在地板上的“咚咚”聲,驚得墻皮簌簌往下掉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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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chǔ)物間的門虛掩著,和他上次離開時(shí)一樣。他推開門,一股熟悉的腥氣撲面而來,卻比往常淡了許多,混著點(diǎn)曬干的艾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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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燈管沒亮,只有窗外的月光斜斜照進(jìn)來,在地上畫出塊亮斑。亮斑里,散落著幾頁舊紙,上面用鹽粒拼出歪歪扭扭的字——“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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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飆的目光掃過墻角,那里堆著的舊課本被挪了挪,露出底下的木箱。箱子敞著口,他上次放進(jìn)去的那本練習(xí)冊(cè)攤在最上面,冊(cè)頁間夾著的干海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片完整的貝殼,貝殼內(nèi)壁泛著珍珠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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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嗎?”他輕聲問,聲音在空蕩的教室里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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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回應(yīng)。只有海風(fēng)從窗縫鉆進(jìn)來,卷起地上的鹽粒,打在練習(xí)冊(cè)上,發(fā)出“沙沙”的響,像有人在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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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飆走過去,把貝殼小心翼翼地收進(jìn)兜里。貝殼很涼,卻不刺骨,邊緣被磨得光滑,像是被人反復(fù)摩挲過。他想起老王頭說的,老太太年輕時(shí)總愛撿這樣的貝殼,給孫子當(dāng)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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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身要走時(shí),腳邊踢到個(gè)東西。低頭一看,是那個(gè)粗瓷碗,碗里的清水沒了,只剩下三粒海鹽,安安靜靜地躺在碗底,像三顆落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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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帶上門,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了半圈,又停住了。最終還是沒鎖,只是把門板合嚴(yán)——或許,還有人會(huì)回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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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樓時(shí),撞見巡邏的保安,對(duì)方用手電筒照了照他:“這么晚了在三樓晃悠什么?那間屋子邪性得很,別靠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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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飆笑了笑:“沒事,我就是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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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嘟囔著走了,手電筒的光柱在走廊里晃來晃去,照見墻上新貼的通知——學(xué)校要翻修教學(xué)樓,三樓那幾間舊教室,下個(gè)月就要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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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飆的心沉了沉。他摸了摸兜里的貝殼,涼絲絲的觸感透過布料傳過來,像是在說“沒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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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教室那天,阿飆特意去了現(xiàn)場(chǎng)。推土機(jī)“轟隆隆”地撞向墻壁,粉塵漫天飛舞里,他看見有白花花的東西從墻縫里飄出來,被風(fēng)卷著往海邊去,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鹽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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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頭蹲在不遠(yuǎn)處抽煙,見他過來,指了指廢墟:“剛才挖地基的時(shí)候,挖出個(gè)小陶罐,里面全是海鹽,還有半塊孩子戴的銀鎖,都銹成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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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飆沒說話,只是往海邊望。礁石堆上,兩個(gè)身影在浪里若隱若現(xiàn),這次看得格外清楚——老太太牽著孩子的手,藍(lán)布褂子被風(fēng)吹得鼓鼓的,像只蓄滿了陽光的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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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慢慢走進(jìn)水里,身影越來越淡,最后被一個(gè)浪頭卷過,就不見了。只有一串鹽粒留在礁石上,被正午的太陽曬得發(fā)亮,像條通往天邊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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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那片廢墟上建起了新的圖書館。阿飆偶爾會(huì)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書,海風(fēng)從窗口吹進(jìn)來,帶著淡淡的鹽味。他總會(huì)想起那間夜課教室,想起用鹽粒擺的貝殼,想起那個(gè)沾著海鹽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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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翻書時(shí),從頁間掉出片貝殼,正是從儲(chǔ)物間帶出來的那片。貝殼內(nèi)壁的光反射在書頁上,照出行模糊的鉛筆字,像是很久以前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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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今天的浪很小,我們能回家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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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飆把貝殼放回書頁里,輕輕合上。窗外的海浪拍打著沙灘,發(fā)出溫柔的聲響,像是有人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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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回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