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的風，帶著腐朽和絕望的味道，鉆過破敗的窗欞，嗚咽著，像是無數(shù)冤魂在為我低泣。

我蜷在冰冷的泥地上。晌午強撐著換上的蹙金繡雙層曳地長裙，早已被污血和泥水浸透，看不出原本的華美，只像一塊骯臟的裹尸布，緊緊貼著我這具枯萎破敗的身體。喉嚨里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氣。臀部的杖傷早已皮開肉綻，哪怕只是心臟搏動帶來的細微起伏，都能引發(fā)一陣撕裂般的劇痛。那感覺，不像傷口，倒像是整個下半身被摁在燒紅的鐵板上，滋滋作響。

我癡癡地望著窗外，視線模糊，唯能見到那輪將沉未沉的夕陽，拼盡最后力氣潑灑出漫天血色，染紅了天際，也染紅了這座即將成為我墳墓的囚籠。

“妹妹，這杯御賜的瓊漿，我可是求了陛下好久，才特地送來與你餞行的呢?！?/p>

一道嬌弱婉轉(zhuǎn)的聲音響起，在這死寂之地，聽來比毒蛇的信子還要冰冷黏膩。

是任詩翠。我那好堂姐。

我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到她穿著一身縷金百蝶穿花云錦緞廣袖褙子，珠翠環(huán)繞，儀態(tài)萬方地走來。她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憐憫，可眼底那抹快意和惡毒，卻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她頭上那支金鑲玉蝶趕花步搖，刺得我眼睛生疼——那分明是我新婚時，我那“恩愛”夫君華明俊送我的第一件禮物。

她嬌柔地蹲下身，我思緒還停留在那支步搖上，一個晃神，只感覺到冰涼的玉杯強行抵住我干裂的唇，撬開牙關(guān)，辛辣刺喉的液體灌入，引起我一陣劇烈的痙攣和咳嗽。

“咳咳……為什么是你……”我拼盡力氣擠出破碎的問句。

任詩翠輕笑著貼近，用只有我倆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晰無比：“為什么？你來問我為什么？都是任家的兒女，憑什么你就一直高高在上，讓我搖尾乞憐。哈，現(xiàn)在究竟是誰像條狗一樣躺在這里？我的好妹妹，你到了地下，可得記清楚了。叔父通敵賣國的證據(jù)，是我親手放進書房的。你那兩個好哥哥……呵，戰(zhàn)死沙場？不過是殿下略施小計，讓他們孤軍深入，尸骨無存罷了?！?/p>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心口，碾碎我最后一絲意識。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巖漿，瞬間席卷四肢百骸。原來如此。家族傾覆，父兄慘死，竟全是這對狗男女的算計。我竟蠢得引狼入室，錯信奸人！

劇烈的腹痛襲來，鮮血從唇角溢出。我猛地抬頭，那雙曾經(jīng)清澈的眸子此刻只剩下蝕骨的猩紅，目眥欲裂，死死盯住任詩翠那張得意扭曲的臉。不甘心。就算死，也要拖你一起下地獄。

我的手胡亂在她發(fā)間一抓，正抓住那支金鑲玉步搖。

就是現(xiàn)在！

幾乎是本能，我匯聚起生命最后的所有力量，如同瀕死的猛獸發(fā)出最后一擊，猛地將那根簪子狠狠扎向任詩翠雪白的脖頸。

“呃?！彼樕系牡靡馑查g凝固，轉(zhuǎn)為極致的驚恐。她徒勞地捂住喉嚨，那支步搖已精準沒入大半，鮮血汩汩涌出，染紅了她華麗的衣襟。她嗬嗬地發(fā)出幾聲不成調(diào)的音節(jié)，瞪大眼睛，直挺挺地向側(cè)倒去。

看著仇人在身邊抽搐，我想笑，卻嘔出更多的黑血。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

若有來世。我任詩霜對天發(fā)誓，定要飲其血，啖其肉，讓所有負我、欺我、叛我之人，永墮阿鼻地獄，萬劫不復。

“小姐？小姐。您醒醒。別嚇奴婢啊?！?/p>

焦急的呼喚聲由遠及近，像穿透重重迷霧，猛地將我從那場血色的噩夢中拽了出來。

我驟然睜開雙眼，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息，額上背上全是冰涼的冷汗。

入眼并非陰森冰冷的冷宮，而是熟悉的繡著繁復纏枝蓮紋的煙羅紗帳頂?？諝饫飶浡?、我閨房中常用的安神香的氣息，清雅寧神。

這是……

我猛地坐起身，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白皙，纖細，柔軟而富有彈性，絕非臨死前那般枯槁蒼白。

我難以置信地環(huán)顧四周。紫檀木雕花梳妝臺上，放著那面我最喜歡的菱花鏡，旁邊是未完成的繡活。窗邊的白玉瓷瓶里，幾枝粉嫩的海棠開得正好。

一切，都定格在我十六歲那年，落水著涼大病初愈后不久。

落水，是了，就是那次公主生辰宮宴前，任詩翠邀我游園，我莫名落水，回來便高燒纏綿病榻。病愈后參加宮宴、觸怒公主、太子求情定親，再然后……就是鎮(zhèn)國公府的覆滅。

心臟狂跳起來，一個荒謬又讓我血液沸騰的念頭瘋狂滋生，我回來了。我回到了悲劇尚未發(fā)生，一切都還來得及的時候。

“小姐，您總算醒了?！辟N身丫鬟秋雨撲到床邊，眼圈紅紅，“您都昏睡大半天了，嚇死奴婢了。可是還有哪里不適？”

我緩緩搖頭，努力壓下翻騰的心緒，聲音沙?。骸盁o妨，只是做了個噩夢。”一個漫長而血腥的噩夢。

秋雨松了口氣，遞上溫水：“小姐定是病根未除，驚懼交加。方才翠小姐來看您，見您睡著，沒讓打擾，坐了會兒便走了?！?/p>

任詩翠。

聽到這個名字，我端著杯子的手幾不可查地一顫。眼底深處，瞬間凝結(jié)起千年寒冰，那刻骨銘心的恨意幾乎破體而出。

但我迅速垂眸，長睫掩蓋所有情緒，再抬頭時，臉上已是一派病弱的平靜，甚至勉強扯出一絲虛弱的笑：“堂姐有心了。我確實精神不濟，明日她若來了，再好生說話。”

聲音溫和，與往常并無二致。

秋雨不疑有他，細心替我掖好被角。

我重新躺下，閉上眼，仿佛依舊疲憊。然而錦被之下，我的手緊緊攥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

這痛感提醒著我，我還活著，我真的重活了一次。

任詩翠，華明俊，還有所有欺辱我、陷害我家族的人……你們等著。

這一世，我任詩霜從地獄歸來，定要將你們一一拖入煉獄，一個都別想逃。

我心底的誓言冰冷而堅定。那股屬于少女的柔弱之氣，仿佛隨著那個噩夢徹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內(nèi)斂卻銳利如刀鋒的冷冽。

明日，任詩翠還會來“探病”。

很好。戲臺已然搭好，我這“好堂姐”既然急著登臺，我又怎能不好好“配合”？

我的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