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漸盛,一笑客棧的屋檐下,一串銅鈴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發(fā)出細(xì)碎清越的聲響。那鈴不知何年所掛,銅綠斑駁,鈴身刻著半句模糊的篆文:“風(fēng)起時(shí),客未歸。”沈知笑說,那是他爹掛的,說是“聽風(fēng)知客來”,可蘇小蠻覺得,這鈴聲倒更像在嘆氣——尤其是風(fēng)大的時(shí)候,響得凄清,仿佛在替誰訴冤。
屋頂已修好大半,沈知笑蹲在檐角,手里拿著一把小錘,正將最后一片瓦片敲實(shí)。阿福在底下遞瓦,動作穩(wěn)健,一言不發(fā)。老酒鬼則坐在門檻上,手里捏著半塊胡餅,瞇眼望著天,嘴里念念有詞:“東南風(fēng)動,主有信至……今日宜寄書,不宜收債。”
“聽見沒,沈掌柜?”蘇小蠻站在院中,仰頭喊道,“老酒鬼說今日不宜收債,你那十七文五厘,能不能先記著,改日再算?”
沈知笑低頭看她,日光落在他眉骨上,投下一道淺淺的影:“老酒鬼還說今日宜寄書,你要不要寫一封家書,告訴令尊你過得很好,只是暫時(shí)寄居在一家‘從不賒賬’的客棧?”
“誰要寫家書!”她惱道,“我連筆都拿不穩(wěn),寫出來像雞爪爬的。”
“那正好。”他笑,“我?guī)湍銓?,就寫‘女兒平安,暫居一笑客棧,掌柜沈知笑,為人奸詐,但飯管夠’?!?/p>
“你!”
她作勢要撿石子砸他,卻見他忽然伸手,從瓦縫間取出一物——一把小小的油紙傘,傘面泛黃,邊緣已有些霉斑,但骨架完好,傘柄上刻著一個極小的“蘇”字。
“這……這不是我的?!碧K小蠻一愣。
“不是你的,卻是你家的?!鄙蛑μ绿葑樱瑢爿p輕展開,傘面內(nèi)側(cè)竟用極細(xì)的墨線繡著一枝梅花,花心處藏著一個“林”字。
蘇小蠻呼吸一滯。
沈知笑卻像沒看見,只道:“這傘藏在屋頂瓦下,怕是有年頭了。我爹活著的時(shí)候,總說這客棧收留過一個女子,病得厲害,走時(shí)留下這傘,說‘若他日有人尋來,便交予來人’?!?/p>
“你爹……見過我娘?”她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他沒說名字?!鄙蛑κ掌饌?,遞給她,“只說那女子愛喝甘草湯,手腕上有銀鐲,繡工是蘇記銀樓獨(dú)一份?!?/p>
蘇小蠻接過傘,指尖微微發(fā)抖。她將傘翻來覆去地看,忽然發(fā)現(xiàn)傘柄底部有道暗扣,輕輕一旋,竟彈出一小節(jié)空管,里面卷著一張極薄的紙條。
她展開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小字:“烏頭三錢,甘草五錢,煎湯送服,可解一時(shí)之困?!?/p>
她猛地抬頭,看向沈知笑。
他正望著她,眼神平靜,仿佛早已知道。
“這方子……”她聲音發(fā)顫,“是我娘的筆跡?!?/p>
“我知道?!彼c(diǎn)頭,“《本草綱目》里那片梅花,也是她留的。她叫林素梅,蘇記銀樓的少東家夫人,三年前病逝于長安西郊別院?!?/p>
“你……你怎么知道這么多?”
“我爹記賬,也記人。”他輕聲道,“他說,那女子走時(shí),懷里抱著個嬰兒,交給一個老仆,說‘若她活不下來,就把這孩子送去江南蘇家’。”
蘇小蠻怔住。
她終于明白,為何自己一進(jìn)客棧,老酒鬼便問她娘是否姓林。
也終于明白,為何沈知笑從不收她多的錢,卻偏要她洗碗抵債——他不是在算賬,是在等她留下。
“所以……”她低聲問,“你是故意讓我洗碗的?”
“不全是?!彼?,“你碗洗得確實(shí)差勁,油星都沒沖凈,我本想趕你走的??赡愕诙煊謥砹?,還主動掃地,我就想,罷了,留著吧,興許哪天能用上?!?/p>
“用上?”
“比如現(xiàn)在。”他指了指她手里的紙條,“這方子,是你娘留下的。但烏頭有毒,若無甘草相制,服之即死。她寫‘解困’,實(shí)為‘藏信’。這傘,是信物,也是鑰匙?!?/p>
“鑰匙?開什么?”
“開你忘了的事?!彼D(zhuǎn)身走向柜臺,從賬本下取出一塊舊布,“比如,這塊布,是你襁褓里的裹布,我爹說,那夜雨大,他收留了你娘,她已病入膏肓,只求他保住你?!?/p>
蘇小蠻接過布,布角繡著一個“蠻”字,針腳細(xì)密,是母親的手跡。
她忽然覺得眼眶發(fā)熱。
“所以……我不是蘇家親生的?”
“你是?!鄙蛑u頭,“你娘是蘇家少夫人,你爹是蘇家獨(dú)子。只是……你出生那年,蘇家遭難,你被老仆帶走,輾轉(zhuǎn)流落江南。你娘臨終前,托我爹照看‘蘇家血脈’,若有一日歸來,便將此物交予你。”
“那你爹……后來呢?”
“他死了?!鄙蛑φZ氣平靜,“三年前,被人毒殺。毒,就是烏頭。而解藥,是甘草湯——可他沒喝上?!?/p>
蘇小蠻沉默。
風(fēng)鈴又響,銅綠剝落,像歲月在掉屑。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傘、紙條、裹布,忽然覺得,自己像被卷進(jìn)一張巨大的網(wǎng),而線索,正從這破舊的客棧里,一根根浮出水面。
“所以……你留我,是為了這個?”
“不?!彼麚u頭,“我留你,是因?yàn)槟阆赐腚m差,但肯做。你吃飯雖慢,但不浪費(fèi)。你怕高,卻敢蹲屋頂。你窮,但不偷不搶。你……讓我覺得,這客棧,不該只有賬本和酒鬼?!?/p>
她望著他,忽然笑了:“你這人,嘴上說錢,心里卻藏著事?!?/p>
“商人嘛?!彼柤?,“總得藏點(diǎn)貨?!?/p>
正說著,阿福端來兩碗豆粥,一碗給蘇小蠻,一碗放在沈知笑手邊。粥面上浮著幾粒紅棗,是他慣常加的。
“今日粥甜?!碧K小蠻說。
“因?yàn)榧恿藯??!彼?,“老酒鬼說,甜食能忘憂?!?/p>
“那他怎么還天天愁眉苦臉?”
“因?yàn)樗鹊氖撬?,不是粥?!鄙蛑Υ盗舜禑釟?,“再說了,他那憂,不是甜食能解的?!?/p>
“他到底是誰?”
“一個老酒鬼?!鄙蛑Φ皖^喝粥,“一個懂醫(yī)、會算、能看天象,卻偏偏裝傻充愣的老酒鬼?!?/p>
蘇小蠻望著角落里打盹的老酒鬼,忽然覺得,這客棧里的每一個人,都像那檐角的銅鈴,看似無用,實(shí)則暗藏玄機(jī)。
而她,正站在謎團(tuán)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