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天剛蒙蒙亮,一笑客棧的灶間便已炊煙裊裊。阿福蹲在灶前,往爐膛里添柴,火光映得他臉上油光發(fā)亮,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鍋里燉著的是蘇小蠻最愛的紅棗糯米粥,香氣混著柴火味,在晨霧中飄出老遠。老酒鬼不知從哪兒摸出一串紅布條,掛在門楣上,嘴里還念念有詞:“舊日祭,舊人歸,不問來路,只敬一杯?!?/p>
“敬誰?”蘇小蠻揉著惺忪的睡眼,從里屋出來,發(fā)髻松散,衣帶未系。
“敬那些沒回來的人。”老酒鬼回頭,沖她咧嘴一笑,眼角的皺紋堆成一朵菊花,“也敬那些,回來了卻裝作沒回來的?!?/p>
蘇小蠻一愣,正要追問,沈知笑已從賬房出來,手里捧著一本泛黃的冊子,封面上寫著《一笑客棧歲入歲出錄》。他輕輕拂去灰塵,道:“我爹的筆跡,從不寫廢話。可這本里,有一頁寫著:‘三月十七,停業(yè)一日,備酒三壇,待客不迎?!?/p>
“不迎?”阿福端著粥鍋出來,眉毛一挑,“那還備酒?”
“備著?!鄙蛑仙腺~本,目光沉靜,“就像井邊的傘,備著,也不知等誰。”
這時,巷口傳來清脆的銅鈴聲。糖畫老人又來了,今日他沒支攤,只背著一個竹編的食盒,緩緩走入客棧。他將食盒放在院中石桌上,打開,里面是四碗糖水,每碗里浮著一朵糖雕的梅花,花瓣薄如蟬翼,竟與蘇小蠻母親銀鐲上的紋樣一模一樣。
“舊日祭,該喝這個。”他聲音沙啞,“我熬了三十年,才熬出這味道?!?/p>
眾人默然。蘇小蠻端起一碗,輕啜一口,甜中帶苦,苦后回甘,像極了她童年記憶里,母親在冬夜給她煮的那碗糖水。
“你到底是誰?”她終于問。
糖畫老人不答,只從袖中取出一把小銅勺,輕輕敲了敲碗沿。?!宦暻屙?,仿佛敲在人心上。
“我是誰不重要?!彼吐暤溃爸匾氖?,今天,井要開了?!?/p>
“開井?”老酒鬼猛地坐直,“你瘋了?那井三十年沒人動過!”
“不是我要開?!崩先送蛏蛑?,“是你爹留的鑰匙,該用了?!?/p>
沈知笑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那張圖紙,指尖撫過井的位置。他忽然發(fā)現(xiàn),圖紙背面有一行極小的字,墨色淡得幾乎看不見:“十七夜,月正中,以血為引,開井取鈴。”
“血為引?”蘇小蠻湊近,“誰的血?”
“不知道?!鄙蛑κ掌饒D紙,“但今晚,我得下去?!?/p>
“你瘋了!”阿福把抹布往桌上一摔,“井里黑得不見底,萬一有機關、有毒氣……”
“有我在?!碧钱嬂先撕鋈徽f,“我守了三十年,就是為了這一天。若真有機關,我早觸發(fā)了?!?/p>
眾人無言。唯有風穿過檐角銅鈴,叮鈴作響,仿佛在應和。
午后,客棧來了個不速之客——一個穿青衫的瘦高男子,背著藥箱,自稱是“游方郎中”。他目光銳利,一進門便盯著井口看了許久,才慢悠悠道:“這井,埋過人吧?”
“你誰???”老酒鬼警惕地問。
“姓秦,祖上三代都在慈安坊行醫(yī)?!彼蜷_藥箱,取出一包藥粉,撒在井沿,“三十年前那場火,我爹參與過善后。他說,井里曾撈出三具尸首,但有一具,少了右手?!?/p>
“右手?”蘇小蠻心頭一震。
“對。”秦郎中瞇眼,“那人的手,是被利器齊肩斬斷的。我爹說,那人穿著掌柜的衣裳,手里還攥著一把鑰匙?!?/p>
沈知笑猛地抬頭:“我爹失蹤那日,穿的正是掌柜服。”
空氣驟然凝滯。
秦郎中卻笑了:“所以,你們還不確定井里是誰?”
“不確定?!鄙蛑β曇舻统粒暗裢?,我會知道?!?/p>
夜幕降臨,月上中天。四人立于井邊——沈知笑、蘇小蠻、老酒鬼、糖畫老人。阿福在客棧燒了熱水,說“等你們上來喝”。
沈知笑將一根繩索系在腰間,另一頭綁在井架上。他從懷中取出一把小刀,劃破指尖,血珠滴落,滲入井口磚縫。剎那間,井底傳來一聲悶響,仿佛有什么東西,被喚醒了。
“下去吧?!碧钱嬂先溯p聲道,“我在這兒,等你上來?!?/p>
他順著繩索緩緩下墜,井壁濕滑,苔蘚黏膩。越往下,空氣越冷,呼吸也漸漸沉重。忽然,腳下一空,他踩到了什么——是階梯。井底竟有暗道!
他點燃火折子,照亮前路。暗道盡頭,是一間石室,中央立著一口青銅棺,棺蓋上刻著“慈安”二字。棺前,擺著一只銹跡斑斑的銅鈴,鈴身刻著“一笑”二字。
他伸手去取,鈴聲忽響——
“?!?/p>
聲音不響于井底,卻似在人心深處炸開。
他猛然回頭,火光中,看見棺蓋緩緩開啟,一具枯骨端坐其中,右手空蕩,左手卻緊握一物——是一本賬本,封面上寫著:《一笑客棧·終卷》。
他顫抖著伸手,取出賬本。翻開第一頁,只有一行字:
“若你看到這本賬,說明我已死。而你,終于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