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恩 · 灰燼與微光

初春的風(fēng)本該是暖的，可吹過定安王府外那片剛被鮮血澆透的刑場時，卻只余下刺骨的腥咸。午時三刻已過，圍觀的人群早已散去大半，留下的只有麻木的寂靜，和幾只逡巡著等待撲向斷頭臺上殘骸的餓鴉。

阿貍站在街角的陰影里，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她手中緊攥著剛用全部積蓄換來的兩張還溫?zé)岬挠惋?，原本是想來送一程，哪怕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送那個記憶中曾如驕陽般明亮的小世子秦肖涵最后一程。

可她看到了什么？

那道被人像垃圾一樣丟棄在刑臺下的殘破身影，真的是他嗎？

散亂的頭發(fā)沾滿泥濘與血污，遮住了大半張臉。那身原本象征尊貴的世子華服，如今已成襤褸的囚衣，破碎處露出縱橫交錯的鞭痕，新的血跡凝成暗紫色，緊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軀體上。最刺目的是他的左腿，以一種極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顯然是斷了，每一次微弱的移動，都伴隨著壓抑到極致的、從喉嚨深處溢出的抽氣聲。

他不是在赴死時慷慨激昂的世子，他只是一個在求生本能驅(qū)使下，用盡最后力氣爬向一個被人踩踏進(jìn)泥水里的、臟污不堪的饅頭的……囚徒。

他的手指，那雙曾經(jīng)執(zhí)過玉筆、挽過雕弓、甚至在她幼時狼狽跌倒后，曾優(yōu)雅地伸向她、指尖帶著淡淡松墨香的手指，此刻正死死摳進(jìn)冰冷的泥濘里，顫抖著，一點(diǎn)點(diǎn)地去夠那個黢黑的饅頭。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點(diǎn)“食物”時，一個匆匆路過的行人無意識地一腳踏下，將饅頭更深地碾進(jìn)了污穢之中。

那一瞬間，阿貍清晰地看到，他整個身體劇烈地一顫，隨即癱軟下去，仿佛最后一絲生氣也被這一腳徹底踩滅。那空洞的眼神里，連絕望都顯得稀薄，只剩下一種萬物終結(jié)般的死寂。

就是這死寂，像一把燒紅的利刃，猛地刺入阿貍的腦海，劈開了塵封十八年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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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閃回）：

那也是個春天，御花園的桃花開得正好。八歲的她，因?yàn)槭羌疑永镒钍菪〔黄鹧鄣囊粋€，被其他頑劣的小主子們推搡著跌進(jìn)了冰冷的池塘。水瞬間淹沒口鼻，恐懼攫住了她，撲騰間，她看到岸上那些華服孩童哄笑的身影。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溺斃時，一道清亮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的聲音響起：“都滾開！”

緊接著，一只溫暖有力的手抓住了她胡亂揮舞的手臂，將她生生從水里提了下來。她癱在岸邊，嗆咳得撕心裂肺，視線模糊中，只看到一位身著月白錦袍的少年，約莫十歲，眉眼如畫，正擰著眉頭，嫌棄地甩著袖口被她濺上的水珠。

“哭什么哭？站起來?！鄙倌暾Z氣不耐，卻還是示意身后的侍從遞過來一塊干凈的手帕，“哪家的丫頭，這么笨拙?！?/p>

那是十歲的小世子秦肖涵。他或許根本不記得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不曾看清過她的臉。但那一刻，他逆著光的身影，他略帶嫌棄卻實(shí)實(shí)在在的援手，對于瀕死的阿貍而言，不啻于天神降臨。那份溫暖，在她此后灰暗壓抑的奴婢生涯里，偷偷珍藏了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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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實(shí)：

記憶中的驕陽與眼前的慘烈重重疊印，巨大的撕裂感讓阿貍的心臟驟停了一瞬。油餅從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她也渾然不覺。

十八年的隱忍，十八年小心翼翼的生存，在這一刻顯得如此可笑而蒼白。恩情未報(bào)，恩人卻已墜入無邊地獄。

沒有任何猶豫。

阿貍猛地沖出陰影，撥開零星幾個還在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閑人，踉蹌著奔到那個殘破的身影前。她沒有先去看那張布滿污垢的臉，而是直接蹲下身，伸出自己因?yàn)槌Ｄ陝谧鞫燥@粗糙的手，一把緊緊握住了他那只還在無意識摳挖著泥土的、冰冷骯臟的手。

秦肖涵的身體猛地一僵，空洞的眼珠遲緩地轉(zhuǎn)動了一下，似乎想看清來人，卻又無力聚焦。

阿貍強(qiáng)忍著鼻腔的酸澀和喉嚨的哽咽，用盡全身力氣，讓聲音聽起來盡可能的平穩(wěn)和堅(jiān)定。她直視著他渙散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這個臟了，不能吃了?！?/p>

她頓了頓，感受著他手背傳來的細(xì)微顫抖，然后更用力地握緊，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渡過去半分。

“跟我走?！?/p>

“我給你買吃的?！?/p>